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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品德
陈师为人性诚笃,事母至孝。我们初次相见,见其双目都有红丝。问故,乃知侍奉老母。母病瘫,体胖,反侧便溺,需人扶持。师日夜侍奉于病塌前,三年未得安睡,因而目红成疾,一直未愈。师每遇宴会,只饮酒一小杯。自言当初能饮白酒五斤不醉。一日与小舅饮,吃酒至一坛,师醉三天方醒,小舅一醉长螟。母令戒酒,遇产朋酬酢,只许饮一小杯。师遂遵母命几十年不改。
陈师常说:“为人之道,以忠实为主;处世之法,以谦和为主。不忠实则无信用,不谦虚则不进步,不和气则无朋友。但谦和仍是忠实而非虚伪。”我师从不以太极内家自居。他说:“凡事物都有表里之分。假如太极拳果为内家拳种,学了三天,连皮还不能像,便以内家自夸,行吗?”我师闲常评论另人,总是扬其所长,而不批评其短。例如我们在公园看到有练拳的,回来质之老师。师答约分三类。一是说:练的好。二是说:有功夫。至于我们见到那些练得不成样子的,我师则曰:看不懂。久之,我揣摩师评,说谓练的好,是指其套路与功夫都好;说谓有功夫的则,指其套路虽不怎样,却练已有年;唯对套路功夫无一取者,只用看不懂评之,绝不肯说他人学的不好。
我师以处处照顾他人之名誉利益为事。例如:北京《小实报》曾宣传百岁老人王矫宇为杨禄禅亲传弟子,在和平门内后细瓦厂吕祖庙内传拳,一时从学甚众。同学李鹤年年轻好事,曾往欲试杨禄禅弟子本领如何。据说,王在该庙租房三间,跌坐床上学牌位陈之状,由其侄代为教拳。李回来笑向大家说:“原来是个棺材瓤子(北京笑人老弱之语),我没敢同他动手。”我师说:“你找他干什么?”原来三年前,我师和我同在许禹生家闲话,忽有人递来名片,上用毛笔写着“王矫宇”三字,说武行来拜。当即迎入,问明来意。王自我介绍从杨家学过拳,今因年老无业,欲请许校长在体校安排工作以之糊口。
我们请他表演拳,他练了半趟气已上喘。于是许说:“同是武行,本应照顾,但校中有一定的编制,校长也不可随意增加人员,只可徐徐谋之。”为了目前生活,送他十元;我和陈师也各赠五元。那时他自云年逾六十。三年后,竟突长百岁,因不满百岁,不能当上杨禄禅之徒。其门内房桌上有红纸写的牌位为“先师禄禅公之位”,以表示为曾受教于这位祖师。
旧社会里弄虚作假的事屡见不鲜,在新社会也有八十岁的武术家自炫百岁而无人揭破,足见我国民忠厚之风。数年前我见有人抄录王矫宇教拳语录:塌裆劲,应如欲大便状。这和陈鑫指出的尾骨长强穴应向后微翻的形式正相符合,或者王老真从杨家学得不传之秘。我师嘱我不要向人说起曾在许家相逢之事,以保其谋生之路。此更属仁厚之至。
沈三先生为当时全国摔跤第一名手。一日与陈师遇于某次武术比赛场上。二老互道仰慕,握手攀谈。沈老说:“我闻太极拳功夫以柔为主,擂台赛则以抽签方式选择对手,习太极拳者如抽着摔跤的对手,应当如何?”陈师答:“我想应当有办法,但我却无应付经验。两军交锋,陈前岂能先问对方练什么拳?”沈老笑说:“我们研究一下如何?”陈师说:“我虽不懂摔跤,却喜看摔跤艺术。我见摔跤往往以手扯住对方小袖,然后发着。”说着便把两臂伸过去,让沈老抓住。这时我和一些同学在旁观看,以为两位名家研究妙技,我们有眼福欣赏,且可以学几着。但是忽然有人请二老议事,沈老撒开了手,二人相视哈哈一笑,一同走去。我们没能看这个热闹,未免遗憾。过了两天,我正在陈师处学习拳法,沈老提着四色礼物进来。陈师赶快起立欢迎,坐定,寒喧数语。沈老先说:“那天多承陈老师让。”陈师答之:“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我们几个同学一听全愣子,还疑惑这两位老人什么时候比试的,怎么不让我们见识见识?沈老看见我们的神态,就问:“你们老师回来后,没和你们说什么?”我们答:“没说什么呀。”沈老激动地一拍大腿,说:“咳!你们老师真好,好好地跟他学吧。他不但功夫好,德行更好。”我们还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沈老接着说:“你们认为那天我俩没比试吗?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陈老师让我握着他的两个胳膊,我想借劲借不上,也抬不起腿来,我就知道他的功夫比我高得多。所以我愿意交这么一位好朋友。”谈了一会儿,沈老兴辞而去。沈老走后有个同学冒然说:“既然如此,老师怎么不摔他?”我师闻言立刻沉下脸来问他:“摔他一下?为什么要摔他一下?”这同学见老师生气,吓得不敢回答。我师又严厉连声问他:“你说!你说!你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愿意不愿意让人摔一下?”这位同学此时才明白了,呐呐地说:“不愿意。”我师说:啊,你也不愿意!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怎能对人来施?连想也不应该想!”接着,我师又循循善诱道:“一个人成名不易,应当处处保护人家的名誉。”当时,我深佩我师的宽厚。事后,又想到沈老的品德是也难得的,因为那是我们青年人未见而且不知道的事儿,他去坦率直言足见二老的品德甚是相同。难怪后来二老长相往来,交成好友。
此事和师与李剑华试手及在民国大学震碎砖等事,由中国新闻社记者冯大彪我所述写成专稿在《武林》发表。1982年7月,我在上海与小旺会晤。小旺说:“沈老之子绍三为此不满。”其实我是述实,赞佩沈老实事求是,不掩人长。陈师在告诫我们时也说:“仅此一试,沈老感觉亦甚灵敏,如真交起手来,胜负尚难预料。”可见二老互相佩服。二老均是我辈学习的楷模,其武德我们应永远不忘。
师恩深重
我自1930年随同刘慕三先生带领的北京电报局30多人向陈发科师学习陈式太极拳,对我师的报答,只是初学的几年按月交纳二百元学费。七七事变后,刘老调往太原,诸同学都有调动,那个学拳组织便散了。我从那时起对老师没有奉上一点报酬了。但我师对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有时来我家住两个月。他每晨都到我妻窗前,连呼:“静兰,起来练拳。”日寇侵华后,我生活无着,甚至断炊,便领着六个孩子跑到我师家里,饱餐一顿小米稀饭。陈师与我们有饭同吃,情逾父子。陈师常说:“我教的学生中,以杨小楼最为聪明,拳理一讲便明,拳法一学就会,可惜他年龄大了,不可能学得彻底。你和小龙(照旭的乳名)脑子身体都不笨,当当深造下去。”又常和我说:“你要好好地用功三年,就可以等于别人练十年的。”语意亲切,对我抱有很大希望:能够继承他的拳艺但是初学的前三年,我因体弱对震脚、发拳都以松柔来练,也不跳跃。我师犹如慈母对待弱子一般,既望其速成,又不肯勉其所难。学过三年后,见我体略转健,便谆谆教我放足架式,每式进退要求腿肚贴地而行。
又说:“练完一套拳,应当如同坐在椅子上,那样塌好档劲,全凭两腿随腰裆之旋转而变化虚实。”并督促我每天多练。他对我从严、从难、从实战出发,并将手的八法怎样与全身配合,不厌其烦地一一讲解。我为了报答老师的期望,于1934年开始照着师教用功。起先练不了五个式子,后来能每天练到三十趟,有时还能练五十趟,方悟我师所说“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之语,确是实言。可惜只这样练了九年,便因日寇侵华,必情懊丧,不这样练了。且地1944年因生活所困,洒泪别师,南迁就食于济南。1956年,我再次赴京求我师为我纠正拳法。分别十三载,师徒重逢,我宛如天涯游子重依慈母膝前,悲喜之情难以言喻。我师说:“此拳无一动作是空而无用的。”于是每天教我推手、散手,并从头逐势逐动讲解试验用法,同时教以解法,使我心中豁然开朗,如拨云雾见青天。如是者将及四月之久。后因家事,不得不忍痛辞师。不料我师竟于1956年逝世!这使我至今愧负师望、永为陈师不成材的老学生,不胜内疚。但是我从一个药罐子似的弱书生得以寿延九旬,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学拳者,能对此拳的理精法密略窥门径,无一非我师所赐。每思恩师,凄然泪下,誓将我师所授反馈于陈氏后人,并公之国内外爱好陈式拳者,以志永远纪念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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