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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图南 我和太极拳(1) 一九六三年,那年我十六岁,我的父亲(李树田)正式开始传授给我太极拳,想来至今已有四十六个春秋。可以说,我的一生都与太极拳有着不解之缘。
回顾自己几十年学练太极拳的历程,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看、听、悟、摸。 先说看拳。从记事起,我就不自觉地开始了看拳。我是在父亲四十二岁时出生的,因此父亲视我为掌上明珠。除了父亲工作上有特殊事情时,幼年的我和父亲是形影不离的。父亲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天气好他就在院子里练拳;遇上刮风下雨,就在屋子里练。我只要醒了,就会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练拳。六点多钟父亲要离家去故宫午门城墙外带徒弟练拳,我一定吵着让他带我去。每天练完拳,父亲总是带我进太庙(劳动人民文化宫)玩一会儿,然后来到东华门早点铺,吃我最爱吃的早点: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夹焦圈和热豆浆。 十岁以后,我开始懂事了,从心里渴望着看父亲练拳;并不时地模仿着父亲的样子,比划几下;也开始好奇地向父亲提问题了。我知道了父亲练的是杨式太极拳;也知道家中八仙桌上方悬挂的照片是父亲的两位师父:一位是京城太极拳名家白旭华先生;另一位是杨式太极拳传人徐岱山先生。父亲还给我讲述了他拜师学拳的往事。他是在二十多岁时拜在白师爷门下学练太极拳的。在白师爷的入室弟子中排行第三。在众徒弟中,白师爷对父亲赞赏有嘉,师徒关系胜过父子。白师爷和徐岱山师爷是过往甚密的好朋友。在白师爷的举荐下,父亲后来又师从徐师爷,学习了杨式小架、太极刀、剑及徐师爷亲传的各种功法。父亲对徐师爷格外尊敬。父亲告诉我徐师爷早已过世了。在徐师爷卧床期间和病故时,父亲一直都守在他老人家的身边。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有了要学练太极拳的想法。十六岁那年正式开始向父亲学拳。那时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平日父亲去拜望白师爷时,我总是跟着父亲一起去。白师爷和师奶都特别喜欢我。我总是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师爷和父亲操拳演练。至今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一天,那天师爷格外高兴,在院子里抖起了杆子。他把我叫过来,让我用双手运足力气攥住杆子的另一头。只见七十多岁的师爷周身一抖,而十八九岁的我就双脚离地,撞向街门。庆幸我双手紧抓住杆子,师爷也只是顺势一送,我才没有摔出去。师爷看着我吃惊的样子笑着说:这是功夫。至今,当我抖杆子时,师爷当年的身影总是历历在目。 父亲那时还时常带我去东长安街体育场(现在已拆掉,成为了长安俱乐部)看太极拳表演。有时是和白师爷一起去。随白师爷去时是不用买票的。在那里经常会遇上前辈名家。我记得有一次白师爷与吴图南先生不期而遇,两人亲切地互相问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先生。我与吴图南大师见过两次面,另一次大概是一九六四年,白师爷和父亲带我去紫竹院游玩,顺便到天文馆门前拜会了吴图南先生。记得吴先生当时正在给徒弟说手,看见白师爷来了,连忙停下,相互问安,很是亲热。据父亲讲,白师爷、徐师爷和吴图南大师是在杨少侯先生处学拳时成为挚友的。 父亲在世时经常告诫我:拳要看。看什么?看人家是怎么起势的;看从起势到收势,是否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无缺陷、无凹凸、无断续;看是否总须完整一气;看一举动周身是否轻灵;看一举手前后左右是否全无定向;…… 总之,内观神意气,外看筋骨皮;看门道,看气势,看神韵。我所看见过的前辈,不论盘拳走架,不论揉手听劲,或是发人丈外,他们的举手投足与形意神韵,均深深印入我的脑海,成为我心中永不磨灭的样板。这是我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是我日后修为太极拳的明灯与向导! 父亲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要看拳谱。父亲珍藏了众多版本的拳谱。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毛笔手抄本,线装的《杨家老谱》。可惜这些珍贵的拳谱,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要有空,总是会闷上一壶茶,戴上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拳谱,有时一看就是一上午。受父亲的影响,或许遗传了他的基因,我现在也养成了喝茶读拳谱的习惯。王宗岳、武禹襄、李亦畬、孙禄堂和陈鑫等等大师们所留下的巨著,我视为珍宝,反复学看,常读常新。 [page] 我和太极拳(2) 父亲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去世的。那时,我二十九岁。
我在一九七零年大学毕业时由组织上分配工作而离开了北京,也离开了父亲。一九七六年一月我又由外地调回北京。记得正式回到北京的那一天,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当天晚上就和爱人漫步于长安街的华灯之下,一方面庆幸自己回到了故乡北京,更主要的是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就好像又回到了太极拳的世界,终于又可以每天听父亲说拳,又可以经常和父亲摸手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刚刚回到北京,刚刚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却又离我而去,也离开了他无法割舍的太极拳。 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拳要听。起初我对父亲的听拳之论很是不解。心想拳是练出来的,只要一遍遍地去操练,就一定能练出真功夫,“拳打万遍其理自明”嘛。可是,随着我和父亲学拳的深入,我逐步明白了:拳一定要听。 因为太极拳有她独特的内涵和丰富的底蕴。太极拳不是肢体的运动,更不是招式的重复和熟练。父亲曾明确地告诉我:“拳论中的‘着熟’非‘招熟’也。”这使我懂得了太极拳真正的修为在内不在外,在心不在体。 当年父亲去白师爷家时,常常是师徒两人坐在桌旁,有时是师爷说父亲听,有时是父亲问师爷答,经常一坐就是半天;师徒二人一说一听、一问一答,时而神情凝重,时而哈哈大笑。我总是坐在一旁倾心聆听,逐渐从中也听出了一些门道。记得有一次,白师爷在谈他向健侯师祖学拳时的一些感悟,曾感慨地说:“杨家自己练,与教别人练,在方法上是不同的。杨家自己练拳是要‘势’而不重‘式’!这才是内家的根本。”这段话是我终身难忘的。师爷与父亲的这番势式不同之说,真是一语道破了太极拳的天机奥秘。如果当年没有能够聆听到这样精辟的言论,也许我对太极拳道终生都不得其悟。 父亲在教徒弟时也遵从师爷的传承,每月都有两次听拳会,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公园。三九或三伏天时在家里,春暖花开的春天或天高云淡的秋时,父亲一定和徒弟们一起去田野或登山。记得有一年的十月,父亲带我和众徒弟去登香山。那时的香山不象现在这样人满为患,而是分外清幽。由城里闹市来到这“世外桃园”,心情格外舒畅。登上鬼见愁,大家坐下休息,开始听父亲说拳。那次说拳的主题是何谓双重。父亲说:“虚实不分是双重;有分无合也是双重。有形无意是双重;形意无差更是双重。”父亲这段关于双重的论述,至今我仍铭记在心,她使我在学拳练拳的道路上,少走了多少弯路呀。 听拳理与听拳义是听拳的重要内容,而听劲是太极拳独特的修炼内功与内劲的重要方法之一。父亲在给我说手时,首先让我“听”。他说:“内劲有得,先要听得。”开始时我曾不愿意在听劲上下功夫,只想如何一搭手就发人于丈外。父亲就此严厉地告诫我:“听劲是体,蓄发是用。没有体,哪能用。”父亲让我一遍遍地在他身上去听,由斤到两,由粗到细,我越来越体会到听劲是懂劲的基础。“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没有精细的听劲功夫,何有这般神奇的太极内功?如今,我在给弟子说手时,也不厌其烦地让他们在我身上各个部位去听:听劲的来去,听劲的轻重,听劲的转换……。太极拳的内劲看不见,却听得到。当然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身心感受去听。 [page] 我和太极拳(3) 在学练太极拳的生涯中,我的第二位老师是白嵩崑先生。他是白师爷的儿子,我父亲的师弟。他在师爷的子女中排行第三,因此我称他为“三叔”。父亲当年不仅与白师爷的关系胜过父子,与师爷家的叔叔、姑姑们更是亲如兄妹。三叔是师爷子女中唯一酷爱太极拳,并有很深造诣的继承者。正是这种特殊的亲情加友情,再加拳情,父亲与三叔的关系尤为密切,始终如一。三叔不止一次深情地对我说:“和你父亲的关系比亲哥哥还亲。”
父亲过世后,遵从父命,我和父亲的其他徒弟们都转从三叔继续学练太极拳。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他带领我们结下的太极情缘没有中断;而且在三叔的统领下,得以继承和发展。父亲的徒弟中有些年龄大过三叔,但他们也随着我一起尊称他为三叔。 由于三叔工作的特殊性,我们不能象随父亲时那样,每天清晨聚集到故宫城墙边练拳,而只能是每周日来到三叔家,在三叔家的小后院一边操练,一边听三叔说拳。三叔是搞科研的,是我国空军的一名高级研究员。长期的军旅科研生活,使他在原有的文化底蕴基础上,又养成了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和苦钻深研的科学精神。他始终把太极拳修为作为一项学术课题去探索,引领我们以科学的态度去破除太极拳的神秘色彩,深钻直抓太极拳修为中的核心实质。他曾告诉我:“太极功夫上身的标志是:能把深奥的理论变成浅显的道理;把复杂的内容变成简单的方法。”许多年来,我从三叔那里学到的不仅是太极修炼的具体内容,更主要的是认识和研究太极拳的根本方法。 在三叔的带领下,我们依然秉承着听拳的老传统,每周日大家风雨无阻地聚在三叔家的小后院。三叔总是象搞科研工作一样,每次都要事先明确此次修炼的内容;到中午结束时,他还要逐人进行点评;并且提出下周聚会时的具体题目。与三叔在一起,大家就像走进了太极拳的课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叔那一丝不苟的研修态度。比如,什么才是动中所求得的那个静?围绕着这个“动中静”的难题,大家在三叔的统领下,反复认识、反复实践、深研实练,持续了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直至大家都有所领悟。 自父亲去世,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三叔家的小后院就成了我们的太极拳学练场。后来,由于父亲的徒弟们年事渐高(其中张福成和徐启英两位师兄现在已经都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了;前年看望徐师哥时,他盘拳走架依然神采奕奕;另一位师兄李盛启现在也已七十五岁了。),再加之我自一九八四年下海办公司以后,工作越来越忙,每周日大家的聚会练拳才恋恋不舍地停止了。但是,逢年过节到三叔家聚会一直保持到九十年代中期。因为,这些聚会既是看望三叔,更是大家互诉太极拳修练中各自感悟的机会。直到现在,除年节外,我仍然不定时地去看望三叔,和他一起谈拳论道;遇上吃不准的问题,总会去向他请教。我和三叔之间从来没有虚假的客套。三叔对我非常关心。我们既是师生,也是叔侄,更象朋友。我去三叔家毫不拘束,有时我和三叔争论一个观点也是互不相让、固执己见。如果有一段时间没能去看望他,我们爷俩就会在电话里三句话不离拳,有时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父亲去世以后,三叔的引导使我受益匪浅。他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三叔近年来依然用他严谨的科研态度和系统的钻研方法,在《太极功与大众养生》这个课题领域进行着孜孜不倦的深入研究。 在学练太极拳的过程中,我是非常幸运的。师爷的点化、父亲的教诲和三叔的引导,都给我灌注了太极内涵和真义的丰富养分。虽然在太极拳道修为的进程中,我还仅仅是一名小学生,学悟才刚刚入门;但是,我将坚定不移地沿着前辈所引领的太极大道永不回头地走下去,力争在有生之年领悟到更多的太极拳道的真谛。 [page] 我和太极拳(4) 如果有朋友问我:回顾六十多年的人生历程,说出你印象最深的两件事物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一是太极拳,二是政治运动。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是伴着共和国成长的。因此,对于建国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会记忆犹新;而我在这些运动的经历中,都会有着与太极拳离不开的瓜葛。
母亲一生一共生育了七个儿子,但只存活了哥哥和我。哥哥李光华大我七岁。从我记事儿起,就看见哥哥和父亲一起练太极拳。有时候哥哥和父亲在家里揉手,看着哥哥被父亲发出去,四脚朝天地被扔到床上的样子,我总是高兴地拍手叫好。后来我开始学拳了,哥哥给了我很多启蒙;他总是喂着让我在他身上找劲。那时候,除了父亲,哥哥就是我心中的偶像。我经常对儿时的伙伴自豪地说:我有一个会功夫的哥哥。然而,到了一九五七年,发生了反“右派”斗争。当时,哥哥十七岁,在一所中等专业学校读书。由于喜爱运动和练拳的缘故,他与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关系很好。这位老师只是给学校领导提过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而性情刚直的哥哥,不仅没有揭发这位老师的“罪行”,反而说了几句同情他的言语。因此,哥哥就遭到了批判。那些日子,周末哥哥从学校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了欢笑,再也不象往常那样,茶余饭后和父亲谈拳揉手了。一家人也为哥哥担惊害怕,惶惶不可终日。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因为哥哥的年龄偏小,组织上网开一面,哥哥没有被划为“右派”,只被划成“偏右分子”。那时,划为“右派”就是敌我矛盾,就不能毕业分配工作,而是被发配到边远地区劳动改造。“偏右分子”尚属人民内部矛盾,属于团结、改造的对象。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全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我们国家在风调雨顺的自然条件下,取得了历史上空前的农业大丰收。头脑一热,中央一声令下,高举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要用十五年的时间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提前迈进共产主义社会。大跃进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全民大炼钢铁,完成年产量1070万吨的指标。于是,在工厂、学校、街道与农村,纷纷建起了炼铁炉,土法上马,大炼钢铁。连我所在的小学也建起了炼铁炉。没有矿石怎么炼铁?就半天上课,半天由老师和学生分组去到处收集废铁。收集不到就拆自家的门把手;自家的拆完了,就只好拆别人家门上的铁环、拔墙上的钉子……。为了完成任务,有的同学把金属铅笔盒拿来上交了。由于当时认为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因此家里就不允许再做饭了,都到街道的公共食堂吃饭。我记得,我家所在胡同的公共食堂就设在胡同东口丁家的院子里。丁家原来是著名饭庄东来顺的东家。既然不做饭了,最后发展到各家各户把铁锅、铁铲和菜刀等等都当废铁上交了,回炉去重新炼铁。父亲甚至买来新锅当废铁上交;同时,父亲赶紧把平日摆放在家中的武术家伙什儿悄悄地藏了起来,再也不敢挂在墙上了。父亲珍爱的刀、剑等等就这样保住了。父亲怕我年纪小,不懂事,再三叮嘱我不能对外说。其实,父亲不嘱咐我,我也知道不能说。这些家伙什儿来我家比哥哥和我早很多年,被父亲视为宝贝。尤其是那把宝剑,从我记事儿起,就看见那剑挂在家中的墙上。听父亲讲,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关于这把剑的故事以后再讲)。稍大些,小朋友来家玩,我总是趁大人不在,把剑用力拔出,寒光闪闪,向小伙伴炫耀一番。 一九五九年国家又掀起了一场城里人下放农村支援农业建设的运动。父亲被单位下放到北京昌平县南口农场二分场劳动。刚到农场,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上山植树、下田种粮;但是,由于父亲有个“绝活”,很快就被调到农场的小卖部工作了。这个“绝活”是父亲年轻习武时曾向一位民间正骨郎中学到的一套正骨按摩术。对于一般的跌打扭伤与伤筋脱臼,父亲基本上可以做到手到病除。他还按秘方自己配药。不论是亲戚朋友或街坊邻居,凡是找到他,从来都是热情接待。遇上需要敷药的人,父亲就把家里的白酒倒在碗里用火点着,用手沾着点火的酒,反复在患处搓揉,再用药与白酒合成药膏敷在痛处,立刻见效。父亲给别人治疗从来不收分文,有时还要搭上酒和药。后来父亲把这个按摩术传给了哥哥。父亲就是凭着这个“绝活”得以在农场期间,一边在小卖部采购卖货,一边为农场职工治疗跌打扭伤。这样父亲不仅不用干繁重的农活了,而且还有空闲时间看书与练拳。那年我小学毕业。一放暑假我就随父亲来到了农场。这个暑假我都和父亲吃住在一起。又能每天早晨看父亲练拳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父亲在农场期间是早晚悄悄练拳,从不声张;但还是很快就传开了。职工中也有各门派武术的爱好者,知道父亲是杨式太极拳的正宗传人,就来与父亲切磋。父亲是以诚相待,即使试手,也是点到为止。前几天我去看望父亲的徒弟李盛启师兄,他还一再回忆,父亲总对他说:“练武最要讲武德。伤人必伤己。点到为止、手上有分寸,这既是功夫,也是武德。”不久,农场里很多人找父亲学练太极拳,也有人要拜师。父亲对于收徒是非常慎重的。他在农场期间只收了李树增一个弟子。每天早饭前,父亲教爱好太极拳的职工走架子;晚饭后,李树增师哥来到父亲宿舍前的空场,师徒二人揉手听劲。 到一九六零年,由于天灾与人祸,我们国家处于最困难的时期。粮食要按照工种轻重定量分配;每人每天供应二两蔬菜,每月半斤食用油和半斤肉;所有食品及日用品都要凭票购买。粮食不够吃就去挖野菜、抓青蛙。全家煮一锅菜粥分着吃。由于我年龄最小,所以我总是喝最稠的;父亲和哥哥要上班,他们喝半稀半稠的;而母亲就只能喝稀的。虽然父亲每天仍然坚持早起练功,但是,像抖杆子等能量消耗大的功法就很少练了。每天吃不饱,就尽可能节省体力。学校也半天上课半天放假了。由于营养不良,很多人得了“浮肿病”。那时候,人人都面黄肌瘦的,不像现在为减肥而发愁。 到了一九六三年,经过政策的调整,国家的经济形势,特别是农业形势有了好转。尽管各方面的供应还是紧张,仍然凭票购买,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度过了。父亲与徒弟们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操拳练功。从这时起,父亲开始正式教我练拳。在我的头脑中,父亲是一位既有原则又和善,身教重于言教,从不强迫我做什么的好父亲。父亲一生酷爱太极拳,但他从来不逼迫我必须练拳。他说:“你喜欢,不让你练,你也会练;你不喜欢,强迫你练,你也练不好。”父亲经常说:“练拳是个人的事。进门靠师傅领,修为有得就靠自己了。”所以,父亲不论是教徒弟,还是教我,都是一不强迫,二不训斥,三不保守。和父亲学拳,我深深体会到,他是以他的行动和魅力,总在你学拳的欲火上添一把柴,让这火在不知不觉中越烧越旺。父亲常说,学练太极拳要做到“三自”原则:自觉、自信与自然。 [page] 我和太极拳(5) 一九六三年,高中一年级暑假,我开始正式随父亲学拳。我很想从拳架学起,可父亲一定让我先学基本功。父亲要求我每天早晨起床后在院子里站桩。站了几天,不但腰酸腿疼,而且心烦意乱。实在忍不住了,就求父亲教我其他功法。可是,父亲严肃地说:“你不要认为基本功不是功,基本功要练一辈子。”
记得有一天,父亲带我去白师爷家。在路上,父亲给我讲起师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天,白师爷在家粉刷房间。他一手提着装满白粉浆的小桶,一手拿着刷子刷墙,脚上趿拉着一双旧布鞋。这时,一位周姓友人来拜访师爷。此人又高又壮,人称“大个周”。他在协和医院工作(他与太极拳家朱怀元先生是同事。据说,就是这位周先生引荐朱怀元先生与白师爷相识的。那时,朱先生还未正式师从汪永泉大师),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练家。他进门后看见师爷的样子,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心里盘算:你双手都占着,我给你一个冷不防,看你如何?他边打招呼,边走到师爷身前,刚要出手发劲,只听咣铛一声,大个周被整个打起撞到屋门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见师爷面带微笑,左手依然提着小桶,右手也还拿着刷子,脚上的鞋也照旧趿拉着。大个周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上,竟然没有沾上一点儿白粉。他不得不从心底里称道白师爷功夫的神奇。听了这个故事,和父亲到了白师爷家以后,我就忍不住问师爷:“双方比手,获胜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师爷笑着、捋着胡子、一副神秘的样子,趴在我的耳边儿小声地说了三个字:“基本功”。从此以后,“基本功”这三个字就深深地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一九六四年暑假,父亲开始教我盘架子。我心想:多年来一直看父亲带着徒弟们走架子,有时候自己也在旁边比划两下;再加上自己年轻、聪明,觉得用两个月把架子盘好准没问题。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起势”就练了两个月,居然还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我心里又气又急,可父亲好像早有所料。父亲不急不躁,让我还是每天一遍遍地做起势。父亲有时看两眼,也不说什么。慢慢地,我急躁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心想:父亲让我反复地做,我就只能做。又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父亲对我说:“盘拳练架要过五关:一磨、二忍、三省、四钻、五持。你现在要过这磨关。磨就是磨性情,把浮躁的情绪与性格的楞角要磨平、磨圆。你现在刚开始磨,不要急,要一直磨下去。”父亲的话对于当时的我虽然似懂非懂,但却像种子一样埋在了心底里。经过之后几十年的磨炼,自己才越来越理解磨字在人生中的深刻含义。历经磨炼会改变自己的性格;性格的转变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原以为非常简单的起势,用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做好,父亲一语点中我的要害:有起无势。父亲找来一根扁担和两个水桶,让我把装满水的水桶挑起来。我不解地望着扁担和水桶,蹲下身,把扁担放在肩上,连着试挑了几次。这时,我恍然大悟,父亲是要告诉我:起势如挑担。如果起势仅有形体的动作而没有挑起重担之意,就是有起无势。我终于明白了:起是外在之形,势则是内里之意。从那以后,我练起势时渐渐找到了挑起水桶的感觉,越练越有模样了。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我想,这回一定能得到父亲的肯定和表扬。可谁知父亲说了三个字:“还不行”。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我困惑的样子,父亲让我做起势,当我保持担水之意抬臂上起时,父亲用两个手指轻轻点下我的手臂,我就双脚离地全身打晃。父亲告诉我,原因是:有起无落。父亲的话再次让我深思。原来看似简单的起势竟有如此深的内容。我不再急于求成了,沉稳了下来,反复做、反复悟,逐渐明白了:名为起,要有落;欲起先落,落中寓起,起中有落。我也才理解了父亲的苦心。他是通过动作简单的起势,传授给我深奥的拳理。后来,父亲还不止一次深情地对我说:“太极拳有起有落,人的一生何不如此?要记住:在人生道路上,遇起要寻落,逢落则求起。”父亲的教诲我终生受用。他不只是传授给我拳艺,更教会我做事与为人的道理。 就在我满怀信心地在父亲的传带下,向太极拳之门步步迈近时,一场意想不到的政治风暴正向我袭来。一九六四年下半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的号召指引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正向纵深发展。 [page] 我和太极拳(6)
一九六四年下半年,我升入了高中三年级。我在和父亲学练太极拳的同时,也满怀信心地准备着高考。根据我当时的情况,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学似乎是手拿把攥的。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年年是三好学生;一九五九年共和国十年大庆,我被选为首都少年儿童代表,参加了彭真市长在市府大楼主持的招待会;初中三年依然连续是三好学生,被北京市教育局授予北京市中学生优秀奖章,并免试保送升入高中;升入高中后,马上就担任了团支部组织委员。总之,在老师、家长和亲朋好友的眼中,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然而,一九六四年底突如其来的一场政治运动,把我这个十七岁的高中学生彻底打蒙了。就是因为团支部书记张羽(也是我最要好的知心朋友)和我这个组织委员都是资产阶级出身,同时我们又曾经把班上表现好但出身不好的同学发展入了共青团,我们高三二班团支部就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分子把持的、执行资产阶级路线的黑典型。在这场清组织、清思想、清阶级、清经济的“四清”运动中,我和张羽就成了受批判的对象。由班级到年级、由年级到学校,以至东城区中学生团干部大会,我一次次地被批判,一遍遍地做检查,一夜之间仿佛从“天之骄子”一落千丈而变成“阶下囚”。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按照主持这场批判的学校团委书记,也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张孔叔的要求,不断地写着检查材料。我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会如何结束。我充满着恐惧、无助与茫然,度日如年。 就在这个我全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是哥哥和父亲给了我勇气和方向。记得,晚饭后哥哥陪我沿着南河沿大街从东华门走到北京饭店,再从北京饭店走回东华门,一趟趟走,一句句聊;哥哥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开导着我。而父亲却自始至终从没有问起过我受批判的事情;他是用特有的方式,使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坚毅,感受到了言语中的亲情。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对我说的两句话:“记住,通向天安门的路不是一条”;“经过狂风暴雨,树苗才能长成大树。”父亲不多的话语对于当时的我,犹如及时雨,字字滴进我的心田。我猛然一夜间醒悟了:决定不考大学了,一切顺其自然。 放弃了高考这个目标,批判和检查也就无所谓了,这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大学不考了,太极拳还是要练的。此时练拳就成为了我生活中的重心。每天依然与父亲早起晨练,而且还时常加班晚练。只要有空就听父亲说拳或和父亲摸手。现在回忆,这段时间是我得“东西”最多的时期之一。那时,我做起势时才看见父亲眼神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听到了父亲肯定的话语:“有东西了!”此刻,我也更加明白了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二字的深刻含义。 这时,我反而有一种因祸得福的庆幸。也正是从这段时间开始,父亲一边带我盘拳走架,一边给我讲解拳理与拳义。父亲告诉我:“拳要明义懂理;拳义与拳理要靠心悟去体认。”父亲深入浅出地给我讲授了太极图中阴阳鱼的变转,使我知道了这一幅黑白分明的阴阳太极图竟然包含着深奥的太极拳道。太极图中阴阳鱼首尾相接,黑中有白、白中藏黑、黑白互变,父亲画龙点睛地对我说:“妙在鱼眼!”我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终于明白了:太极拳修炼就是要能在黑鱼中寻到白眼,在白鱼里点出黑睛;如此才能动中有静、静中寓动,阴极生阳、阳极归阴;这白眼与黑睛,即动静相生之机,阴阳变转之始。从而也使我悟出了太极起势中,上起之形如为白鱼,则下落之意即为黑睛;变手时,下落之形若为黑鱼,则上起之意就是白眼。这真是:一起一落即太极。 事物总会遵循着自然法则而运行;天道也不会按照人为之意而转移。命运又一次开起了玩笑;黑白再一回发生了变转。就在我已经放弃高考顺其自然之后,中央发出了对“四清”运动纠偏的文件(这个文件在随后的文革中,成为了刘少奇的一大罪状)。于是,批判会不开了,检讨不做了;团中央工作组的伍牧同志亲自与我谈了话,大意是:一、学生不搞“四清”;二、撤销对我开除团籍的处分;三、可以报考大学。对于组织上的这个决定,我没有太多的激动。因为,我只是经历了一次绝大多数同龄人没有经历的打击;我也收获了别人没有收获的宝贵财富。这一次权当是练了一回起势!我感谢父亲的教诲和哥哥的帮助;我更感激父亲引领我迈进了太极之门。这正是:一起一落合太极,有舍有得是人生。 [page] 我和太极拳(7) ![]()
一九六五年,在顺其自然的心态下,我考上了大学。
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五年,可以说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在社会、人际和政治等各方面,我由幼稚单纯变得成熟老练了。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长大了”。当然,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在太极拳的修悟上。或许是天意,使我在经历坎坷与沉浮的同时,也让我对于太极拳道有了更深的感悟。似乎应了那句谚语:“不求收获得收获。”父亲从农场返回单位,工作相对稳定了;人祸与天灾造成的困难时期也过去了,生活有了好转。父亲又恢复了有规律地练功和教拳。我每天都和父亲一起练拳,向父亲问拳,听父亲说拳,就如同一天三餐,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回顾这段时间,应该说是我学练太极拳生涯中的黄金时期。 记得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带我去张策师伯家。张师伯是徐岱山师爷的入室弟子,在徐门里张师伯是父亲的师兄。张师伯的家在西直门外城墙边的一座普通的大杂院里。听父亲讲,师伯家过去是开粪厂的;这座院子是他家的祖产,一九四九年以后被国家收走了,他后来就住在靠里院的两间东房里。我的印象,张师伯没有儿女,好像只有一个侄子和他住在一起。父亲告诉我,张师伯手上的功夫相当好。每次去师伯家,父亲和师伯除了谈拳就是摸手。父亲有时也请师伯给我说手。张师伯让我听劲时,我感觉和父亲有些不同。父亲对我说,他自己偏粘沉,张师伯更多的是薄和脆。父亲讲:“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 有一次我和父亲骑自行车去张师伯家,进屋以后父亲和张师伯分坐在上方挂着面带微笑的徐师爷照片的八仙桌的两边,我挨着父亲坐在一个木凳上。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师兄弟谈拳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那亲密与兴奋的表情和充满活力的神态。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一起在徐岱山师爷那里学拳的光景。趁他们话语间歇时,我赶忙向张师伯求道:“师大爷,您再给我讲一个徐师爷在少侯师祖那里学拳的故事吧!”师伯看着我急切的样子,笑眯眯地说:“你每次都要听故事,哪儿有那么多的故事呀!”那天师伯和父亲格外高兴,共同回忆起了徐师爷学拳的一段往事。徐师爷在与少侯师祖学拳时,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没有少挨师祖的打。用少侯师祖的话讲:“不挨打,长不大;多挨多学,少挨少学。”据说当时徒弟们为了多学,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挨打。徐师爷说,徒弟间流传着一句话:“不怕打,就怕骂。”少侯师祖只有高兴时才会打;能挨打说明师祖喜欢你。因此,挨打就成了向少侯师祖学功夫的重要一课。有一天,少侯师祖兴致不错,用手一指徐师爷,说:“小子,过来!”师爷一听叫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知道又要挨打学东西了,赶紧跑上前。只听师祖说:“你用尽力气来打我!”话音刚落,徐师爷铆足劲,朝着少侯师祖的面门就是一拳。(听父亲说,少侯师祖从不喜欢假练;让你打,你不使真劲,定会落得挨打又挨骂。)只见少侯师祖的手仅是一起一落,旁边围着的师兄弟还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徐师爷已经四脚朝天跌了出去。要不是师兄弟接着,徐师爷这下可就摔惨了。少侯师祖哈哈一笑,说:“记着,这叫提手上势!”徐师爷听着师傅的话,赶紧拿起边上放着的酒壶,跑了出去。据说,少侯师祖和徒弟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挨了打,谁就得去给师傅买酒。徐师爷提着酒壶,一边摸着挨打的下巴,一边盘思着刚才挨打的情景,一路小跑把酒打了回来。 故事讲到这儿,师伯和父亲陷入了沉思。我仿佛也被带入到了当年的情景中,犹如身临其境,挨打的好像不是徐师爷,而是我。我似乎看见了少侯师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感受到了他那瞬间即发、有感即应的神奇功夫。父亲说多年以后徐师爷一直还念念不忘这次挨打,多次对徒弟们说:“一下子把我打明白了,太极拳是粘沉而出冷脆!” [page] 我和太极拳(8)
记得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并排骑着自行车,边走边聊。忽然父亲问我:“你说我们这样骑车是动还是静?”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是在动,但你要知道,在这动中你我之间存在着静。”是呀!我和父亲并排前行是在动态中,但我和父亲之间却是相对静态的。父亲接着告诉我:“你要记清:在与人接手时,重要的是找到动中的那个静。”说着,父亲有意的快骑了两步,超到我的前边;当我不解地追上父亲时,他却又慢了下来,落在我的后面。当我和父亲再次并肩前行时,父亲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刚才我要让你明白的是:动时过和不及都会失去静;动无静则失根,失根则不中。”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不只是告诉我动求静与静寓动的拳理,还寓意深刻地给我指明了动静守中而无过无不及的深层含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讲空话,不说套话;不讲无根无据的话,不说费解难懂的话。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明白了父亲常说的“拳在拳外与处处皆拳”的真义。父亲就是这样,话语虽然不多,但总是用着看似平常而简单、司空而惯见的日常生活中的事例,非常简洁而浅显地给我讲解与传授着太极拳中所蕴含的深层之道和体认之法。也正是从这时起,父亲带领我开始了从身练进入到心悟的修炼阶段;不知不觉之中,把我领进了太极心法修为的殿堂,也就是登上了“拳靠悟”的新台阶。就这样,父亲用他那特有的方法,一步步、一层层地给我剖析了太极拳道所揭示的拳之理与拳之义;使我开始明白了劲与力的关系;懂得了势与式的区别;知道了松即紧与紧即松的拳理。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件事,是我记忆犹新。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照例和父亲一起来到故宫墙外的拳场练拳。当王德芗师哥和父亲揉手试劲被发打出去后,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从地上捡起一根鸡毛,让我们把鸡毛用力扔出去。几个人很是用力,但鸡毛总是扔不远。父亲又捡起一块石头,对我们说:“你们用力推我,我要做到轻如鸿毛;同时,我还给你们的是一块坚石。”这个比喻不是太恰当,但是,它能告诉我们太极拳的奥秘就在这一轻一重之间;就在这轻能变重与重中生轻的互变之中。父亲的话虽然以鸡毛与坚石做比喻,讲的是轻与重的相生相变的关系,实则是让我们加深了对太极拳中阴阳对立、此消彼长和互生互变的太极之理的理解。 另一件使我难以忘怀之事是一九六四年十月的一天,晚饭后,我给父亲沏上茶,坐下来听他给我讲太极拳“整”字的理法。他仔细地给我讲明了太极拳所求之整的“五不”法则,即:神不外溢、意不显形、形不破体、气不上浮和力不出尖。当讲到力不出尖时,父亲话锋一转,问我:“太极拳是用意还是用力?”我毫不含糊地回答:“当然用意不用力。”父亲接着问,“既然不用力,既然没有力,何言力不出尖?”看着我茫然的神态,父亲又接着问:“什么是内三合?”我想都不想地说:“心与意合、意与气和、气与力合”。父亲又问:“既然不用力,那气与力合之力又指的是什么?”父亲一连串的发问,把我实在是难住了。是呀,谁都知道太极拳用意不用力,可是还要力不出尖,还要气与力合,这的确是个矛盾。父亲笑着对我说:“三天以后,你告诉我答案。”我知道这是父亲早已给我准备好的一道考题。这一夜,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来回来去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经过两天的冥思苦想,我终于有了答案。晚饭以后,我没有顾上给父亲沏茶,就急切地请父亲坐下,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告诉您答案了!”父亲不慌不忙地看着我,认真地听我说。我滔滔不觉地说开了:“力是有始有终、有大有小、有前有后,既定量又定向,故力有尖可出。而劲是无始无终、忽大忽小、可前可后,全无定量,更无定向,故劲无尖可言。因此,不出尖之力者,劲也。同理,和气之力称为气力;气力者,劲也。”我几乎一口气地把答案说完。听着我的讲述,父亲略带满意地笑了。我头一歪,不无骄傲地问:“怎么样,能打一百分吧?”就在我自鸣得意地期待着父亲的称赞时,父亲轻摇着头,说:“最多六十分!” [page] 我和太极拳(9) 父亲只给六十分是我始料不及的。原以为自己的回答一定会得到父亲的肯定,既便得不了满分,至少也会获得些称赞;怎么也想不到结果是这样!就在我一脸茫然、略带不满地望着父亲时,他不急不忙地说:“你再仔细想想;想不出来我再告诉你。”这一夜我又躺在床上不断地“翻饼”,反复思考力与劲的关系,努力回忆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可还是搞不明白仅得六十分的原因所在。我在苦思冥想中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晚饭以后,我认为父亲一定会招呼我坐下,给我讲解答案。谁知他老人家端着茶杯,独自坐在一旁,戴上老花镜看起书来,好像全然没有这回事儿一样。过了一会儿,我看没有动静,实在忍不住了,走到父亲跟前,急切地问:“您不是说要告诉我答案吗?”父亲略微抬头,看着我着急的样子,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着对我说:“是呀!可是,我没有说今天告诉你呀!你甭急,再想想。”看着父亲不温不火的表情,我心里又急又气,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知道,父亲又是在有意地磨我呐! 又隔了两天,还是吃过晚饭,父亲笑呵呵地招呼我坐下。我知道,这回父亲要告诉我答案了。只见父亲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郑重地说:“为什么只给你六十分?因为你只答对了力不是劲、劲不是力,也就是力与劲的不同点。然而,这仅是力与劲的对立关系。你要知道,力与劲除了不同而对立的关系,还存在着深层的内在联系,这就是:劲由力生!如同先炼铁,再由铁炼成钢;铁是钢的原料。同理,力是劲的原料!也可以说没有力就没有劲!因此,把太极拳用意不用力理解为太极拳不要力、没有力,这是非常错误的!”父亲的一席话使我如梦方醒。原来力与劲虽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但仅仅看到它们的不同而对立是不够的,必须要真切地理解劲由力生的深层关系;太极拳神奇的内劲,实质是力在神、意、气的中和作用下,经过变性的锤炼过程而生成的一种新的能量元素。难怪许多修炼太极拳很多年的人不得内劲入门,不是僵力周身,就是疲软懈松,正是他们对力与劲的关系上理解得不全面所致。听完父亲的话,我由衷服气地说:“给我六十分不少了!”话音刚落,我似乎看见父亲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欣慰的目光。他端起茶杯走到我的跟前,重重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语:“记住:太极拳没有一百分!” 就这样,在父亲的引领下,我一边苦练基础功法,一边学悟太极拳理与拳义。我在太极拳修为的攀登中,看着、练着、听着、悟着,一步一步、一阶一阶,不知疲倦地前行着。 父亲一生酷爱太极拳,视太极拳为生命。父亲在生活上是非常节俭的,但在学练太极拳方面,从来都是不吝惜金钱的。几十年中,父亲收集了许多版本的太极拳谱;遇上珍本、善本、孤本,他花重金也要买到手。为此,母亲没少埋怨父亲。每到此时,父亲总是笑着,以一句“下不为例”搪塞;但下次又碰上好书,“下不为例”就会又挂在了父亲的嘴边。我印象最深的,除了手抄的杨家老谱外,好像还有一本蒋中正亲笔提字的太极拳谱。当然,这一切,饱含着父亲一生心血的珍贵拳谱,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我曾问过父亲:“您为什么如此珍爱拳谱呢?而且一本拳谱您会反复多遍地读?”父亲沉思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练拳要靠谱呀!”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乐有乐谱、棋有棋谱、食有食谱、拳有拳谱;乐无谱无律、棋无谱无着、食无谱无味、拳无谱无魂!人生做人处事要有谱,靠谱才有成。练拳修为同样要知谱、遵谱,才会有得!” 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收藏的拳谱中,独有一部大成拳祖师王芗斋先生的拳论。我好奇地问父亲:“您为什么要读大成拳的书呢?”父亲表情沉重地告诉我:“有些人练的拳,名为太极,实违太极;而王芗斋大师的大成拳,不叫太极,确通太极!”父亲的话我当时似懂非懂。随后父亲给我讲起了白旭华师爷与王芗斋先生非同寻常的关系。白师爷称王芗斋先生为师兄。父亲告诉我,他们之间的师兄弟关系不是武术门里来的,而是在一个帮会中都曾经拜过同一个师傅。白师爷与王芗斋先生是过往甚密的好朋友。白师爷曾对父亲说:“王芗斋先生是一位武林奇才!”父亲还给我讲了这样一段往事。有一天,白师爷到家中去看望王芗斋先生。当时,王先生正在给几个徒弟说拳。见白师爷到来,兄弟二人寒喧落座。这时,王先生的一位杨姓弟子站起身来,冲着白师爷拱手说道:“难得与白先生见面!经常听师傅说您的功夫很高,今天特向您讨教,不知您肯赏脸否?”白师爷心里明白,大成拳门里不少人认为太极拳好看但不好用,因此瞧不起太极拳;今天是想过过招!只见白师爷不急不躁、面露难色地看着王芗斋先生,说:“师兄,你看这……?”王芗斋先生微微一笑,说:“师弟,也好!你今天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太极拳!”王先生话音刚落,杨姓弟子早已抢到白师爷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师爷只是从椅子上刚要略微起身,就又坐回原位,而同时只听得咣铛一声,杨姓弟子已经飞身跌撞到对面的墙上了!此刻,王芗斋先生高兴地拍手称好,并对徒弟们说:“这才是太极拳!” 在父亲的熏陶和引领下,我也开始认真地学读拳谱,特别是读王宗岳、武禹襄和李亦畬三位先人的拳论。父亲让我一定要反复读、反复悟。父亲告诉我,这些拳论是句句珍贵、字字珠玑。记得一天,父亲休息在家,午睡起来之后,就又坐在窗前边喝茶边看拳谱。突然,父亲把我叫到他的身前,问道:“《十三势行功心解》中讲到‘立身须中正安舒’,你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原以为父亲又要出什么难题,如此简单的问题考不住我。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中正安舒就是身要正直,不偏不倚且松静自然而舒适。”父亲微微一笑,又问道:“何谓立身?”我轻松地笑着答道:“这太简单了!立身就是身体要站立正直而沉稳;具体地讲,就是要提顶吊裆、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松胯松膝、……”我连气都没喘,连珠炮似的回答完毕。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摆摆手,又轻轻地摇起了头。 [page] 我和太极拳(10) 看着父亲又一次摇头,我知道自己的回答父亲是不满意的。内心反复思索我的答案,还是认为自己的回答应该没错。父亲抬起头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拳谱,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冲着我问到:“太极拳非要站着打吗?蹲着、坐着或躺着就不能练拳了吗?”父亲的这一问,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所见过的太极拳都是先行端正站立,双手自然下垂,双目向前平视,专意凝神,平心静气,以待其动。从没有见过坐着或躺着打拳的人。看着我疑惑不解的样子,父亲回坐在椅子上,让我用力去推他。我运足气力,用双手去推父亲的肩膀。父亲稳坐在椅子上没动;只是用双手向前一指,我立刻感到有如一股气浪,把我整个人给掀了出去。等我回过神,父亲让我在他旁边坐下,一字一句地说:“练拳开始,要从立规矩入手;立规矩而合规矩后,就要脱规矩而合规矩。这一立一脱正说明太极拳由无而有、自有到无的周而复始、层层去剥、层层能分、永无止境的特点。”说到这儿,父亲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喝口茶,接着说到:“何谓立身,关键在‘立’字。要知道在不同阶段立身有不同的意义。练拳初期,遵规矩端正站立是没错的;但到一定阶段,仅此理解是不够的。立身的身是指身体而言。立身的深一层含义应该是‘立体’。”听父亲说到这儿,我接过话茬说到:“我学过立体几何,立体即物体有前后、左右与上下六个面。”听了我的话,父亲微微一笑,接着说:“你说得对!立身之立,即如拳论所说: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后,有左即有右;六面皆俱,统合而一,即为立身。这是拳谱立身须中正安舒所论立身的深一层含义。”说着,父亲站起来,走到窗前,注视着窗外,沉思片刻。回过身看着我说:“当然,立身更深层含义还有气立、意立和神立等不同层次,那是以后的事。”
父亲的一席话,使我原本困惑的内心激动起来。我再一次深深感受到太极拳的博大精深。仅一个立身竟然有如此之深、如此之多的内容。从这儿以后,我在行拳走架时,就反复咀嚼立身的含义,认真体悟六面俱合的滋味;渐渐体会到:不单站立时要俱合,即使坐、卧、行走均要六面合一而立。有了深层的认识,有了全新的感悟,连自己都能感觉到在盘拳走架时,不论身型还是神态,与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和师兄们摸手时,他们也惊奇地发现:我的身后厚实了。父亲也曾称赞说:“比以前整了。”就这样,从盘拳走架到摸手听劲,我都有了不小的进步。 正当我在师兄们的赞扬声中沾沾自喜,在为自己的进步洋洋自得时,父亲又毫不留情地给我打了一针清醒剂。记得一天清晨,我和父亲照例来到故宫墙边的场地,按每天的程序,练功走架之后,师兄弟之间开始摸手听劲。我换着和他们搭手,守住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后、有左即有右,这六面俱合的法宝。师兄们都由衷地称赞我整。只见父亲走过来,让我用双手按住他横在胸前的左前臂。开始我感觉到父亲犹如一座完整而稳固的大山,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推动;突然,没有看见父亲外在身形发生变化,可是刚刚还按住的那座山,忽的一下没有了踪影。顿时,我感到脚下不稳,双手没了抓弄,如临深渊。正当我不知所措时,那座山不知从何而来,又屹立在了我的面前。这座山时有时无、忽显忽藏,经过几个回合,我虽然没有被父亲发打出去,但这瞬间的起伏变化,让我心惊胆颤。 父亲收了手,我才稳住神。父亲慢慢地对我说:“六面俱合不是周身一块;‘屈伸开合听自由’是周身一家。要完整而不要僵整!”父亲的话,再次使我陷入了沉思。 [page] 我和太极拳(11) 父亲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什么是周身一块?什么是周身一家?僵整与完整有什么区别?这一个个的问题,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反复地闪现着。我刚刚对何谓立身有了新的认识,还沉浸在又有所知、又有所得的沾沾自喜之中。看来父亲是不让我自鸣得意、自我欣赏,就又给我提出了难题。当时的我,心里涌现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是渴求,是困惑、是兴奋还是踌躇?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我产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学太极拳真的这么难吗?这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难题又来了;刚迈上这步台阶儿,下一个台阶又拦阻在你的眼前。好像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就在我心里充满了挣扎,举棋不定的关头,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当我告别了师兄们,与父亲离开拳场后,父亲没有象往常那样急着回家,而是对我说:“好长时间没进太庙了,你陪我去走走。”我们从文化宫东侧门走进公园,沿着河边慢慢地走着。因为是星期天,筒子河里十几条游船在河面上来回穿梭;南面的小树林里还有人在认真地练拳;河边的椅子上坐着谈情说爱的情侣;只见一对年轻的夫妻在和一个小男孩来回追逐,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孩子跑着、笑着,一家人好不开心! 望着眼前的景象,父亲沉默片刻,问我:“你知道我是怎么练上太极拳的吗?”我抬起头注视着父亲充满情感的眼神,摇着头说:“我早就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拳的?为什么和太极拳结上了缘?”父亲望着我渴望的眼神,用低沉的语调说:“那还要从我小时候说起。”父亲的话把我带到了几十年前,带到了父亲的童年时光。于是他给我讲起了那段历史往事。 “你的爷爷是个诚实正直、勤奋创业的人。他用辛勤的劳动和聪明的智慧创下了一片殷实的家业。农村有上百亩的良田,城里还有自己的商铺。可以说,我的幼年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因为与村里另一个大户发生了土地纠纷,而这个大户在县衙门里有关系,他们仗势欺人,咱家输掉了官司。你爷爷咽不下这口气,突发脑溢血去世了。那时我才十一岁。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剩下年幼的我和你奶奶,顿时,就像天塌下来了。为了维持生活,只好今天十亩、明天二十亩地把农村的土地典了出去。没有两年,城里的商铺也典押给了别人。十四岁那年,在家道衰落、毫无出路的情况下,我来到金鱼胡同的一家鞋铺开始了学徒生涯。熬过三年另一节,我终于出徒了。这时我年少的内心暗下决心,再苦再累也要多挣钱,把你爷爷创下的家业重新收回来!带着这个信念,离开了生活了十七年的北京,只身来到山西平遥,在一家鞋店打工。内心的这个信念支撑着我、鼓舞着我。我不分白天与黑夜,多干活,省吃俭用,尽最大可能积攒每一个铜板。不仅饭吃最便宜的,有了病也舍不得吃药,尽量抗过去。就这样,我二十岁那年,带着攒下的工钱回到了北京,把典押到期的一个商铺赎了回来,开始自己经营。我丝毫不敢有半点儿怠慢,反而更加废寝忘食的工作。因为这只是重整家业的开始。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点积、一点点攒,终于把城里的商铺全部赎了回来。后来也把乡下的土地一亩一亩地收了回来。但是,内心的压力和过度的劳累,在二十四岁那年,我不堪重负吐血病倒了。当时,人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了。寻医问药也不见实效,我开始有些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你的白师爷。当时,我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开始练起了太极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与太极拳结下了缘。” 说到这儿,父亲停止了话语,凝神望着远处的天空。我似乎还沉浸在当年的情景里,仿佛看见了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做着动作;也好像看见了白师爷站在父亲的身旁,一边手捋着胡须,一边认真地给父亲讲解着要领。父亲转过身接着对我说:“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一天停止过太极拳的修炼。在你白师爷的亲授下,我自己每天刻苦地磨练、努力地钻研,不但对拳一天天地深入了,身体更是一天天地好转了。后来不但病全好了,体质还比过去更健康。是太极拳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从此,我下定决心,我人生一定要做好两件事情:一是重整家业,再一个就是修炼太极拳。” 随着话音,父亲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继续说:“从这以后我和你白师爷也建立了亲似父子的师徒情谊。白师爷家庭子女多,生活拮据。有一年的年三十,全家正为如何度过年关发愁,我刚好送去了米面年货。白师爷激动地连声说:‘雪中送炭呐!’平日你白师爷就好吸个鼻烟。我每次去看望他时,总会把鼻烟按时送到。偶尔忘了,进到你师爷家,一看他老人家烟没有了,我二话不说转身出门把烟买回来。而他老人家对我更是没得说,不厌其烦地给我说拳,手把手地教我摸劲。就连其他徒弟不经允许,动一下都不行的几根心爱的白蜡杆,却让我随便挑了两根送给了我。”(这两根腊杆,一根在“文革”中丢失,另一根辗转回到了我的手中。现在每当我抖杆子时,眼前就浮现起了师爷和父亲的身影。) 父亲一边说一边回首着往事。我能感觉到父亲的内心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掀起了层层激荡的浪花。这浪花不但冲击着父亲的情感,也撞击着我的心灵。父亲稍停片刻接着说到:“有一天你白师爷来到咱们家,对我说:‘树田,我带你去拜见一个人。’到了地方我才知道,你白师爷让我拜见的是太极拳大师徐岱山先生。他们老哥俩亲热寒暄后,你白师爷迫不及待地对徐先生说:‘他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徒弟,他是块好料!我把他交给你,你要多摔打他。’就这样,在你白师爷的亲自举荐下,我又投到了你徐师爷的门下学习太极拳。” 父亲又停顿并陷入了沉思。我趁机插话:“您真是太幸运了!一生能遇上一位明师就很不容易了,而您却能得到两位大师的亲传!”顺着我的话,父亲不无感慨地继续说道:“是呀!两位老师对我都是亲如父亲,传拳授艺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呀!这一生我永远要感恩的,除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就是他们两位老人家。”听着父亲的话,我看见父亲的眼里闪着一丝泪花。那泪花是渗透着对往事追忆的感慨,更是饱含着对恩师缅怀的深情。 父亲对往事的回忆,句句敲击着我的内心,字字感染着我的灵魂。母亲曾说过:“你父亲少年丧父,是个苦孩子!他虽然不多说少道,可从不低头。”我知道父亲的一生伴着苦难,经历了坎坷。然而,父亲是成功的,他把爷爷创下的家业重整复归;父亲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两位好老师,一生与太极拳结缘。与父亲相比,我才是最幸运的!我有着幸福的童年;我有一位疼我、爱我并传授给我太极功夫的严师慈父。想到这儿,我仰起头,坚定地对父亲说:“您放心,学练太极拳是我一辈子的事。我会努力的!”听了我的话,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可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神中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page] 我和太极拳(12) 父亲和我的这次谈话,使我学练太极拳的生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父亲经历的磨练,以及与太极拳所结的姻缘,像一粒粒种子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里。以前,练太极拳只是出于好玩和兴趣;从此,我要像父亲那样,把学练太极拳作为终身的事业去追求,把攀登太极高峰树为人生的目标去奋斗。
“太极十年不出门”这句拳谚形象地说明了学练太极拳绝非易事。父亲曾对我说:“太极拳就是至大至极而无极限!你把自己融进了这无极限中,才会感悟到拳的无极限之妙。”父亲的话语让我立下志向:不管多难,无论多累,也不管多苦,更不论多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至生命的终点,我都将不退缩、不停息。功法有深浅,道法却无边;拳技有高下,追求永无限。如父亲教诲那样:不求收获,只问耕耘。人的一生中的每个成功都会伴随着苦难的历练,经历着时间的捶打,感受着成败的考验,撞击着心灵的震撼。我将怀有一颗平和而自然的心,去享受太极拳学悟过程中的乐趣。人生是短暂而有限的,学悟太极拳是永无极限的。在太极王国里只有童心而无老态;在攀登太极高峰的征途中,我将永远年青!打这儿以后,无论习拳还是悟道,我都更加自觉,更加刻苦了,把遇上的每一个难题,都看作是对自己的历练。 关于僵整与完整、周身一块与周身一家,从理论上我当然很清楚地理解了。太极拳要完整而不要僵整,要周身一家而不能周身一块。但是,对于它们之间的本质区别,以及在习拳中如何具体体现,尽管我下功夫去体悟,也总还是停留在一知半解,停留在只是说得明白而做不明白的状态。用父亲的话说:“身上明白才是真明白。”就在我为一块还是一家,如何才能真明白而万分困惑时,这样一件事情让我豁然开朗而记忆犹新。在“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端午节前一天,父亲和我带上母亲亲手包的江米小枣粽子,去到西直门外看望张策师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爷俩边骑车边聊天。当骑到西直门外铁道路口时,我想快蹬两步,好赶在火车来到之前骑过去。可父亲反而慢了下来。更奇怪的是他老人家在道口前反而下了车,停在旁边,不急不慌地对我说:“不忙,我们站在这看着火车开过去。”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暗自好笑:这么大人了,还爱看过火车!等了一会儿,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了过去。我和父亲才又骑上自行车,沿着马路向前走。我忍不住问父亲:“看过火车有什么好玩的?”听了我的话,父亲笑了笑没有作答。回到家,吃过午饭,父亲没有午休,而是叫住我,问:“刚才看过火车,你有什么想法?”父亲的问话真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您想看火车,我还想问您为什么呢?怎么反而问起我有何想法?”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数了数,这列火车一共十一节车厢。”父亲看着我点点头说:“你看得很仔细,一共是十一节车厢。”父亲接着问我:“你想想,每列火车为什么是由一节节车厢连接组成呢?”父亲的问话让我一下明白了:一列完整的火车,必须是由各自独立但又弹性而有机的连在一起的一节节车厢组成。只有这样,这列火车才能在车头的带领下,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既能在笔直的车道上行驶,也能在高低弯曲的轨道上行使。我迫不及待地对父亲说:“如果把火车车厢都焊死在一起,火车就无法灵活转向,也无法在曲折的车道上行进。”父亲听着我的话,点点头笑着对我说:“对呀!人身犹如一列火车,是由一节节的‘车厢’连在一起的,这颈、脊、肩、肘、腕、腰、胯、膝、踝九大关节就是人体车厢的主要连接处;人体各个部分各自相对独立而灵活地连接在一起,再在神、意、气有机统领下,协调一致,动则俱动,静则俱静。这才是太极拳所求的完整;也就是《拳论》中所言:‘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尤须贯穿。’”父亲再一次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实例,形象而具体地给我讲述了太极拳中抽象而难解的拳理,使我对僵整与完整这两个练拳中出现的难以把握的关键,从本质上有了新的认知。 端午节这天,师兄们到家里来聚会,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吃着香甜可口的粽子,一边听父亲说拳。父亲再次给我们讲解周身一家与周身一块的区别。父亲说:“何谓一家?一家要有父母兄妹等既有亲缘关系,又在一起生活的人组成。或者像我和你们,师徒如父子。只有亲情、血缘能连在一起的人才能称之为一家人。否则,毫不相干的人坐在一块,不能称之为一家。即便兄弟姐妹或师徒父子,脱离了亲情与血脉的联系也不能算是一家了。”父亲停住了话音,环视了一下大家,接着说到:“你的胳膊和腿虽然长在你自己的身上,但你不能用神意协调指挥它,不能用意气把它们统联在一体,我告诉你:这胳膊腿不是你的!因为你做不到周身一家。”大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仔细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父亲话音刚落,只见王师哥站起来朝大家说道:“平日师傅一再强调基础功法的重要;只有通过基础功法的修炼才能达到周身一家的结果。咱们大家要一起把基础功法认真地练好。”听了王师哥的话,父亲满意地说:“你们记住:周身一家是太极拳初级阶段的入门标准。当然不同阶段周身一家还有不同层次的内涵。” 逢年过节聚会的最后一个内容是每个人提自己的问题,或谈自己的体会,大家一起相互交流。这次我提出了一个事先没有对父亲说过的题目,我对师兄们说:“前段时间,我对拳论所言‘立身须中正安舒,支撑八面’之‘立身’有了新的认识,但我想问问何谓八面?”听了我的问题,师兄们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有人回答说:“这不是问题,东、西、南、北,再加上东南、东北、西南和西北,这四正加四隅即为八面。”听了师兄的回答,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父亲的表情。只见父亲沉思片刻,微微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