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武俠」與「吳陳擂賽」 有關1949年以後,武俠小說在港、臺二地的繁榮與滋長,論者皆頗稱道於當時的一場「擂臺賽」,認為以梁羽生為首的「新派武俠」之創始,實導因於此賽的刺激與誘導。1954年1月20日,梁羽生於香港《新晚報》初刊《龍虎鬥京華》時,曾明白表示:這幾天來,街頭巷尾都聽見談論吳陳拳賽,昨天又在《新晚報》讀到白鶴派宗 師吳肇鍾老先生的〈踏莎行〉詞,詞意幽怨,寄託遙深,想見在擂臺濺血前夕,這位老先生的心境。筆者雖非武林中人,少年時也曾浪跡江湖,耳聞目睹過一些武林爭雄之事,至今垂垂暮矣,回想起來,尚不勝感慨之至。恰好編者要我將耳聞目睹之事,寫成一部武俠小說,遂也東施效顰,先填一首〈踏莎行〉詞以作引子。 可見梁羽生創寫《龍虎鬥京華》乃受導於此賽之說,信而有徵。但是,此事時隔三十多年,早已模糊隱約,難以窺其全豹,而諸家論者,語焉而不詳,遂使此段公案,闇而不彰,難免是樁遺憾。因此,筆者據當時報章所載,重加鉤勒,聊為武俠小說發展史增添一筆史料。 擂賽緣起 擂臺賽的緣起,諸家報紙語焉未詳,大致的情形是先有所謂的「隔江罵戰」,然後再「切磋研究」,終究衍生了「擂臺合演」。 1953年八月間,香港鑑泉太極拳社的「掌門人」吳公儀,在某報上發表一篇關於國術的文章,文末有「歡迎任何一派拳術家和他『研究』,不論何時何地」之語。此文未見,但想來其中必含有相當自負的意味,因此,激起了澳門白鶴派年輕院長陳克夫的不滿,為文反駁,彼此交互抨擊、開罵,是謂「隔江罵戰」。雙方的罵戰在報章上披露,自然引起港、澳讀者的矚目,蓋「研究」一語,頗有點「踢館」的味道,廣大的社會群眾口耳相傳、盡情渲染,大有不能不以實際行動見真章的趨勢。於是,遂由一些團體出面(主要是康樂體育會),安排雙方會商,擬定了個「打擂臺」的計劃。 「打擂臺」一事,在古典俠義小說和近代武俠小說中曾屢屢出現過,其中炫技的意味很濃,因此,為了爭強奪勝,難免產生拳腳無情的流血場面;為了沖淡這一色彩,同時也展現國術界的正面積極精神,此一擂臺賽,是以救助香港災民及慈善募款的名義進行的;既然如此,則雙方的角鬥,自不宜過於激烈,雖有「如有意外,各自負責」的契約,但卻不像小說中的「立生死狀」,而以「合演」代替了「打鬥」。儘管如此,其間的意氣之爭,依然不能避免,就在契約簽定的前夕(1953年12月31日),雙方推派參與協商的代表吳大揆(吳公儀之子)、李劍琴(南派拳師),就差點在火藥味極濃的對談中「即席開打」起來。 吳、陳來歷 擂臺賽的當事人,來歷不凡,都是當時港澳國術界的知名人士。吳公儀是北京人,當年53歲,1919年,他年方20,就已出任山東省長屈映光的「武術總教練」;1924年,則任職於張宗昌陣營的「搏擊隊總教官」;其後也在全國知名的上海「精武體育會」教習。吳公儀家傳太極名家楊露禪(民初白羽的武俠小說《偷拳》即敘述他的學武歷程)的內家太極拳,祖父吳全佑、父親吳鑑泉都是楊系嫡傳。他身高5呎4吋,濃眉大眼,身體紮實,留有兩撇小鬍子,是「鑑泉太極社」的負責人。 楊克夫是廣東台山人,當年35歲,身高5呎5吋,曾經學過西洋拳、洪拳及日本柔道。後來從學於「白鶴拳」名家吳肇宗、鄺本夫,1952年,於澳門開創「白鶴健身院」,廣招門徒。白鶴拳屬外家工夫,最富盛名的是一套「鶴形猿步」,相傳是創始者明初西藏喇嘛阿達陀從鶴猿爭鬥中參悟的絕學。清代咸豐年間,白鶴名家昇隆長老於鼎湖山蓮花庵開教,傳下 廣東一脈的白鶴派,在廣東一帶,聲勢頗廣,當時掌門人為吳肇鍾。在決戰前夕,這位白鶴派的掌門,曾填寫〈踏莎行〉一詞寄意: 欲語還吞,將情暗寄,扇邊蹙蹙屏風倚,秋波低轉遠山沉,個中自有消魂味。 似醉猶醒,因愁益媚,靈犀隱在心頭膩,十分消息額前橫,都緣幽怨難回避! 「都緣幽怨難回避」,正是梁羽生所謂的「詞意幽怨」,看來吳肇鍾對徒弟此番挑釁,未必真的贊同。 如火如荼的賽前眾相 比賽的時間訂在1954年1月17日下午四時,地點在澳門新花園酒店(據傳,香港政府不核准擂臺打鬥,故而移師澳門)。比賽(或合演)以自由搏擊為原則,但也擬定出各項如「不許口咬」、「不許摳眼」、「不許踢打下陰」等規則,預訂以六回合為限,每回三分鐘,並請有七名裁判、評審。擂臺的設計頗為特殊,是建立在游泳池上的,周遭依距離遠近,分隔出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及一百元的觀眾區,收取門票,以供慈善之用。 賽事傳出,整個港澳為之沸騰,街頭巷尾,一片談論之聲,據說連若干東南亞的武術人士也都絡繹赴澳門觀戰。香港當局不禁賭,因此各賭檔(連國術館也臨時湊上一腳)也都開盤讓人投注,「盤口」相當混亂,而且港、澳不同,其中多少帶有點地域情感。 在澳門,賭陳克夫的「盤口」較高;在香港則是吳公儀。不過,大多人較看好吳公儀,儘管耽心他年老氣衰,但對他的經驗及太極拳所講究的「以靜制動」、「以柔克剛」,充滿了信心。 決戰前夕,港澳的渡輪不但增開班次,而且班班客滿,有些人寧可「頂櫳」(即無座位),也不願錯失觀戰的機會;澳門所有的旅館全部爆滿,來遲者只得在賭場中打熬過夜,連帶著,澳門的餐飲業、賭業皆大發利市,空前的賺了一筆。 迅起迅結的賽事 在一萬三千多名觀眾屏息靜氣,卻又心情激盪的翹盼下,這場空前絕後的「擂臺合演賽」,終於開鑼了! 比賽原訂六回合,但是,總共不過進行了一又二分之一回合,整個「搏擊」的時間,加起來僅有兩分鐘。第一回合中,吳公儀首先中了一擊,被逼到繩牆;但吳公儀迅速回擊,一個左拳,直擊陳克夫的鼻子,剎那間,血流如注,裁判擊鈴宣布「夠鐘」(時間到)。第二回合,雙方互有斬獲,但臨末吳公儀的一記右拳,又直直擊陳克夫的鼻子,鮮血飆流。裁判立刻中止比賽。 不過兩分鐘的時間,迅起迅結,顯然是不過癮的;但一陣拳光血影,也頗令人觸目驚心,合演草草收場,倒也沒有觀眾抗議。不過,私底下的嘀咕,總是免不了的。最引起嘀咕的,是打擂臺雙方所使用的招數。原本觀眾一心盼望著吳公儀使出看家的太極拳「推手」,而陳克夫則施展著名的「鶴形猿步」,但這兩種功夫似乎派不上用場,陳克夫用的是直來直往的「羅漢拳」,吳公儀則使出手快腳快,看來似是「武當拳」的招式(據太極拳前輩鄭榮光及吳公儀自己所說,他用的確是太極拳,並都引了拳經「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之語,解釋其「手快腳快」的原因),不但沒能夠讓觀眾眼界大開,反而看起來和普通人一般打架的「廝打」沒甚兩樣。 議論紛紛話賽後 轟動一時的「擂臺賽」,在裁判不作勝負宣告(六名評審中,四人僅寫「停」 字,一人寫雙方「都好」,一張則寫「吳勝」)、雙方極有風度地握手言和下,有點「雷大雨小」式的結束了。不過,這場原帶有意氣之爭的擂賽,仍然餘波未絕,持續發酵。 決戰過後,清點善款,總數在十萬元左右,悉數用以救濟災民及慈善用途,倒是大快民心。吳、陳二人的「合演」,並沒有所謂的「酬勞」;不過,攝製賽程的影片,在打鐵趁熱下,卻出現了「雙包案」,料想沒有「酬 勞」也還是有「片酬」的。吳、二人經此一戰,可謂名利雙收;但可苦 了那些開賭檔的人,因為裁判未說明勝負,賭檔與賭客之間,難免公婆各說有理,如何處理,顯然皆會引起糾紛,恐怕還是不了了之為多。 這場擂臺賽在報章媒體的廣為傳播下,成為當時港澳居民矚目的焦點,即使賽事終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幾乎無人不談、無人不論,從期待到暢談,居民皆有幾分享受「嘉年華會」的味道。只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場「嘉年華會」,居然直接關涉到文學的領域,催生了現代「新派武俠小說」的誕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