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柯 摘 要:福柯的大部分著作都与身体构成密切联系。身体不仅是福柯谱系学的隐喻和象征,同时也是谱系学历史观得以展开的基础与轴心。文章从《尼采?谱系学?历史学》一文出发,剖析了身体在福柯谱系学哲学中的含义和地位,进而阐发了福柯谱系学视野中的身体风景对于美学的启示。 关键词:谱系学 身体 历史 审美 作 者:李震(1976 - ) ,男,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从事美学与西方美学研究。 严格说来,“身体”在米歇尔?福柯(MichaelFoucault) 的全部论述中并不是作为一个范畴而存在的。目前大多数有关福柯的研究著作都会提及“知识”、“权力”、“主体”、“性”和“考古学”、“谱系学”这些据称是从福柯本人的论著中抽绎而出的主题,但很少会将“身体”作为福柯所要提出的基本论题来看待。就像路易丝?麦克尼(Lois Mcnay)的《福柯》一书所显示的那样,这本书主要讨论的是福柯论著中的“统治”、“自我”的问题,“统治和自我的观念囊括了福柯关于权力 (power) 和主体(subject) 的最终思想,而权力和主体是贯穿他的著作始终的两个基本论题”[1 ] (P2) 。“身体”作为一个概念只是在书后的索引中可以找到。但是不可否认,福柯在谈论“精神病”、“临床医学”、“监狱制度”和“性经验”这些现象的时候, “身体”一直是这些问题得以展开的载体,换言之,福柯所研究的这些对象都需要也只能够在人的身体上得到显现,而福柯对它们的探究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他对身体问题的思考。 然而这同时也给我们全面观察福柯笔下的“身体”造成了某种程度的不便。不夸张地说,除了以西方思想范式变迁和知识考古学理论方法为论说对象的《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之外,福柯的大部分著作都与身体构成密切联系,但无论哪一本书都不是专门处理这个问题的,他毕竟没有留下如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 - Ponty) 的《知觉现象学》那样的“身体学”著作。在福柯那里,对“身体”的正面触及时有发生,读者可以从他的书中不时找到与之相关的言论。但必须承认,立足于这些零散的论说或者是力图从整体上概括福柯的著作所凸显出的对身体的热情,都不能为探讨 福柯笔下的“身体”问题提供坚实的基础和有效的手段。这一困境迫使那些强烈关注这一问题的人 不得不回到提出这一问题的起点:福柯何以如此 密切关注“身体”问题? 一、谱系学的含义 一般认为,福柯是一个哲学家,但同样得到承 认的是,福柯的著作处理的是历史问题,他的哲学命题往往在对历史表面的层层剥落中演绎而出。 反复与历史进行对话构成了福柯创作的中心任务,而对历史细节的缜密思考使关于权力、话语、真理乃至医学、监禁、性欲的哲学开始浮出海面。 尽管如此,福柯自己却认为,他所有工作的意义在 于现在。换句话说,他的哲学应是关于我们现在 的哲学。这一现象令人意识到:在福柯那里,“历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史”并不仅仅等同于“过去”,历史不仅是“过去的 历史”,而且也是“现在的历史”。因此,在现实的刺激下展开对沿续至今的行为或制度的历史批 判,才是福柯关心历史问题的全部目的。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相对于他在《知识 考古学》中加以总结的“考古学”理论,福柯在20 世纪70 年代所提出的“谱系学”(又译“系谱学”) 的历史方法就更加值得注意。而1971 年发表的 《尼采?谱系学?历史学》[2 ] (P379 - 405) 在此文的英 译者眼中,更是“典型地体现了福柯解说自己与这 些对其思想发展而言具有非常根本的意义的渊源之间的关系的试图。就理解福柯的目的而言,这 篇文章的重要性无法低估”[2 ] (P379) 。 那么,究竟什么是谱系学呢? 福柯没有单刀直入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提到 了尼采。在福柯看来,他的谱系学的灵感来自尼 采,尼采的《论道德的谱系》成为福柯的思想前驱。那么尼采笔下的谱系学是什么样的? 在这个问题 上,相对于尼采本人的叙述,他的研究者、法国哲 学家吉尔?德勒兹( Gilles Deleuze) 的解释较为明 确:“系谱学既指起源的价值,又指价值的起源。它既反对绝对价值,又不赞成相对主义或功利主义价值。系谱学意指价值的区分性因素,正是从 这些因素中价值获得自身价值。因此,系谱学意 味着起源或出身,同时又意味着起源时的差异或距离。它意指起源中的高贵与卑微、高贵与粗俗、高贵与颓废。高贵与粗俗、高等与低等———这些 是真正具有系谱学意义和批判意义的因 素”[3 ] (P3) 。这段话发表于1962 年。福柯是否从 中得到启发,不得而知。但福柯表现出与德勒兹相似的敏锐:他抓住了尼采的“Ursprung”。这个词 尼采在多种意义上使用过:起源、出身、出现、来源、诞生等等。中译为“起源”,似乎是想在一个广 泛的层面上尽可能地包容这些意义。而福柯注意到了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序言中的微妙变化: 当尼采试图考察道德偏见的起源时,他用的是“出身”这个独立的术语而并非以“起源”来表达它的 意思。福柯看出了尼采这一转变的蛛丝马迹及其背后的用心:尼采力图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对“出身”和“源起”二者的区别。在一本提出“谱系学” 命题的书中作出这一区分显得意味深长。福柯没 有同德勒兹一样在谱系学的意义上平等看待“起源”和“出身”,而是直截了当地认为,正是对这两 个术语适用场合的严格区分显露出谱系学作为历 史分析方法的目的所在。 谱系学并不追求对事物起源的界说, “因为追 求起源是这样一种努力,它试图捕获事物的精确 本质、事物最纯粹的可能性以及事物被精心保护的同一性;也因为这种追寻假定在这个充满偶然 事件和不断演替的外部世界之前就存在一些不变 的形式”[2 ] (P382) 。简而言之,传统历史学试图为 事物的产生寻找形而上学的本质,统一的历史形 态,仿佛一切事物之所以会降临尘世,都必然具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于是,人应该由上帝创造, 以此凸显人性的高贵与特殊,而人之起源亦决定 了人性发展的善的趋向。用福柯的话说,传统历史学“看待先前所有事物的视角中都隐含着时间 的终结、一个已经完成的发展”,因而“这种历史学 家的历史在时间之外寻求支持,并妄称其判断的基础是一种启示型的客观性”[2 ] (P391) 。搜集史 实,探求规律,进而以规律解释历史,编排事件,预测将来,本是历史学家一般的工作,但这样做,在 明晰历史变动的逻辑的同时,也隐含了以逻辑优 先取代历史优先的可能。更加关键的是,为事物发展寻求合乎正当性的解释,往往使人忽视了在 事物今天的面貌里可能蕴含了已经过去了的、其 他性质的人类行为所具有的潜在作用。事物的成因原本是错综复杂的,有时单纯从事物自身的演 化路线着手,仅仅盯住事物本身有什么变异或者 是事物所赖以存在的那个领域中种种可能有意义的举措,往往并不能确切地理解事物今天的存在及运作机制对于我们的价值和意义。而对于事物 本质精益求精式的探询事实上预设了一种前提: 任何事物都具有本质,而事物本质总是在其起源 之初即内化于事物本身,并在其今后的演化过程 中时时为它发展的方向寻找适当的坐标,事物今天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本质的决定作用举足轻 重。但对这些,谱系学义无反顾地拒绝了。它根 本不承认对象的背后有什么先验的本质支撑,而正是形而上学使历史学陷入对本质孜孜以求的迷 雾之中。谱系学拒绝了这种超历史的视角,它情愿脚踏实地地观察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于是,它发现事物背后存在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这些事 物都没有本质,或者说,它们的本质都是一点点地从外在于己身的形式中制作出来的”,而“在事物 的历史开端所发现的并不是其不可改变的源始同 一性;而是对其他事物的分解”[2 ] (P382) 。 谱系学的目的就在于彰显历史对象内部所蕴 藏着的来自“它者”的成分,并使其以“它者”的面 目出现。如何实现? 福柯提到了对事物“出现”和 “出身”的分析。在谱系学的视野里,历史对象因 为不具备稳定的先验本质而呈现多样化的形态。 — 5 4 —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谱系学通过建立对象的世系,以交错的线索反映 构成对象的诸多要素,体现对象家族谱系的来龙 去脉。福柯形象地把谱系学展开的一种方式描述为追寻对象的血统、出身,“追随血统的复杂进程 就是要将一切稍纵即逝的事件都保持在它们特有 的散布状态上;它将分辨那些偶然事件,那些细小的背离,或者反过来说,那些完全的颠倒、错误、虚 假的评价以及有缺陷的计算,而这一切曾导致那 些持续存在并对我们有价值的事物的诞生”[2 ] (P385) 。对对象出身的刨根问底必然“动摇 那些先前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东西,碎裂了先前认为是统一的东西,显示了先前被想象为自我保 持一贯的东西实际上有着多样化的性 质”[2 ] (P386) 。换句话说, “要确立这样一个对象的 出处,就是要追溯那些已被结合而构成对象的外 来形式”[4 ] (P57) 。
[page] 在谱系学的严格审查下,历史对象越来越难 以维持一个纯粹的面目。不仅如此, “由于在不间 断的连续性中寻求血统是错的,我们就应当避免将出现视为历史发展进程的最后一个阶 段”[2 ] (P387) 。道理很简单,既然任何事物都无法在事实上证明自身曾具有纯粹的起源、纯粹的开 端,那么“每一对象都将必然是从其它元素遗传下 来的元素,因为无论最终选择在哪一点上来考察所给予的元素,我们都应能发现该元素得以源出 的更为古远的某些元素”[4 ] (P57) 。而标志着历史对象出现的,正是在各种不同的历史力量的驱使 下的诸多事物的构成成分,通过一个冲突的场所 所发生的相互碰撞、融汇、交叉乃至支配。照福柯的意思,通过冲突,“谱系学寻求重新确立各种不 同的隶属机制:不是意义的预测力,而是危险的支 配游戏”[2 ] (P388) 。冲突着的诸多力量“并不属于 一个共同的空间”,这进一步使任何历史对象的出 现呈现为彼此相异的力量共同建构下的结 果[2 ] (P389) 。 这样,谱系学作为观察、分析历史的方法就具 有了两个主要目标:追溯历史对象的血统和出身, 同时标示出对象得以出现的原因,也即当对象之所以成为对象时它的构成要素中所蕴含的各种力 量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在这个意义上, “人们一致认为,谱系学显然与知识有关、与权力有关,而且很可能首先与身体有关”[5 ] (P418) 。路易丝?麦克尼也同样坚定地相信:“从系谱学分析的 观念中产生出权力与身体的概念”[1 ] (P94) 。从前文的分析不难看出,谱系学在揭示历史对象得以 产生的缘由时,就已自觉地将各种力量因素之间 围绕着对象而展开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作为阐述的目的,因而,福柯的研究者斯科特?拉什与路 易丝?麦克尼都认为谱系学与权力分析密切相关, 可谓言之凿凿。事实上,对权力的论述已成为学界公认的福柯论题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么“身 体”呢,身体何以与谱系学结下不解之缘呢?
二、谱系学的身体之维 什么是身体?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身体, 并且我们天天遭遇到他人的身体。人的存在,首 先也是最基本的存在应当是人的身体的存在。正如马克思所言,人“只有更多地作为劳动者才能维 持作为肉体的主体的生存,并且只有更多地作为 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劳动者”[6 ] (P46) 。事实上,身体 (Body) 并不能与肉体(Flesh) 在绝对的意义上划等 号,不仅因为二者译名不一,而且身体蕴藏着多层次、多维度的意义。对处于不同民族生活环境中 的人群来说,对不同地域、不同性别的人而言,身 体的内涵远非一致。根据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 (John O’neil) 的考察,有五种意义上的身体: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在此其中,只有当身体被看作是生理医学研究和关心的对象时,它才等同于肉体[7 ] 。虽然如此, 就如同人饿了想吃饭,渴了要喝水,每一个生存的 人首先需要维护并谋求发展的还是自身的肉体生存,就此层面而言,身体与肉体又是同一的,并且 是人类生存无法割舍的组成部分。然而,西方思 想史上作为肉身的身体却是历来遭受贬抑乃至排斥的一维。柏拉图瞩目于人的灵魂的完善,认为 非如此,灵魂难以与理念合一。本来,完美的灵魂 来自于求知。知识如何获取? 当然是通过学习, 只是有一前提:灵魂只有看到理念,才是真正获得 了知识,而此时灵魂方能脱离肉体的感官知觉而 向理念靠近。因此,身体不仅不是绝对理念之必须,而且还是灵魂趋近理念路途上的障碍。柏拉 图就认为,灵魂因为“附上了一个尘世的肉体”而 “葬在了这个叫作身体的坟墓里”[8 ] (P126) 。古希 腊哲学中这一扬心抑身的二元论与犹太教—基督 教的禁欲主义理想不谋而合,它进而成为西方文明中占主流地位的价值取向与思维定势,其在哲 学史上的巅峰则是近代的笛卡尔主义。笛卡尔并 不否认身体“比其他任何物体都更真正、更紧密地属于我”[9 ] (P80) ,因而是不可分离的。可是他又马 上断言肉体是广延物不能思维,而精神却相反,所以决定我之为我的是能够思维的精神或灵魂,肉 体则被想象成灵魂的“铁镣”[9 ] (P137) 。这无疑与 — 6 4 —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柏拉图的观点完全一致。大体而言,从柏拉图、笛 卡尔到康德、黑格尔的先验哲学代表了传统的身体观:从身体的外部看身体,将身体作为与观察者 相分立的对象来审视,并且扬心抑身,保持先验理念的纯粹性。然而,到了叔本华、尼采的笔下,身 体又不再是人皆可欺的了。在叔本华的意志论 里,身体成为了意志的化身,意志的每一个活动都是身体的动作, “身体的各部分必须完全和意志所 由宣泄的各主要欲望相契合,必须是欲望的可见 的表出”[10 ] (P163) ,而身体只是具体的意志的显 现, “因此我们也可说身体的肯定以代意志的肯 定”[10 ] (P448) 。不过在精神与身体二者当中,叔本 华显然更关心身体的位置。生命意志皆以满足需 要为目的,身体便成为需要的结合体,而“人企图彻底认识的,首先是它欲求的对象,然后是获得对 象的手段”[10 ] (P448 - 449) 。所以认识充其量只是意志的工具,头脑也就开始为身体服务了。以心为 本的先验的人的景观被无情打破。尼采则更进一 步,干脆明确宣告:“要以肉体为准绳”[11 ] (P152) 。 在尼采看来,精神的整个发展过程涉及到的是“一 种更高级的肉体的形成史”,“我们认识自然的渴 望乃是一种肉体想借以自我完善的手段”[11 ] (P682) 。 福柯自称尼采是对自己影响至深的哲学家之 一.关于尼采,他开诚布公:“我只不过是个尼采 哲学的信徒,我在可能的范围内借助尼采的著作 ———而且也借助反对尼采哲学的论点(这些终归 是有关尼采哲学的论点!) ———试图就若干问题进 行探讨”[12 ] (P523) 。如果福柯此言不虚,那么在身 体问题上,他又是如何表现出自己的态度的呢? 仍然回到《尼采?谱系学?历史学》这篇文章上来。文中数次提到“身体”,但其意义并非一以贯 之。比较而言,福柯笔下的“身体”具有两层含义。首先是作为历史客观事物的身体。“正是在出身这一范畴下, 福柯开始系统介绍身体这一概念”[5 ] (P418) 。福柯提出“出身”这一范畴是受到了尼采谱系学的启发,但“福柯的‘出身’观并非指的 是道德谱系而是身体谱系”[5 ] (P423) 。如前所述, 构成任何历史事物的要素都可以在比它更为古远 的事物中找到,这就决定了历史对象在自身来源 与构成上的不纯粹性。沿着这些事物的发展轨迹向前追溯,往往会发现对于事物今天的外观、构造和性质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种种意外的甚至是负面的因素或动机。人的身体亦无出其右。“这个身体触及它的每一样东西(食物、气候以及土壤) 就是出生的领地。这个身体显示了昔日的经验的烙 印,并且也产生着欲望、失败和错误。这些因素也 许会加入到身体中去,在这里获得一种突然的表现,但是,由于它们相遇经常是一场交战,影响会 相互抵消,因此,这个身体在此就变成了它们难以 克服的冲突的掩饰”[2 ] (P387) 。谱系学由于“将通 常认为属于人的不朽之物都置于一个发展过程之中”[2 ] (P391) ,作为历史对象的身体愈发难以保证自身的稳定。身体固然首先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有 机体,但它也是“为相当多的不同体制模塑出来的”,因而,福柯断言:“人———即使是人体也不例 外———当中没有什么东西的稳定性足以作为自我 认可或理解他人的基础”[2 ] (P391 - 392) 。从这个角 度,我们似乎才可以理解福柯“这个身体就是事件 铭记的表面”这句话的意义。事件本身包含着过程与结果,引导事件的因素纵横交错,导致结果难 料。处于事件当中的身体带有过去经历的标记, 这些标记在表达过去的同时,又成为今天身体形态的一部分。事件促使身体在历史长河里不断经 历已逝的时光,又在相异力量的碰撞冲突里呈现 着一种与时俱变的新面孔。“历史没有内在目的, 历史以不同权力集团之间的持续斗争或战争为基 础,”而“人的身体位于这种不同权力构成之间的斗争的中心。历史力量以某种方式作用于人的身体,并且也通过人的身体而发生作用,但这种方式 却不能从一种总体的历史规律来加以解 释”[1 ] (P94 - 95) 。 福柯的论述多少有一点偏激。尽管我们承认 人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塑造乃至描绘无一不受到 具体的地域环境、历史条件的影响和制约,从而使人类的身体形态也呈现出多样性,但据此便断言 人类身体无不受到体制的重塑,未免过分夸大了 社会历史性因素的力量,而低估了身体作为生物有机体而秉有的相对稳定性。虽然如此,福柯在 谱系学的视野中观察身体,实际是揭示出身体这 个原本被看作是私人的属我物却并非一成不变, 这不仅是指身体经历了从婴儿到老人的转变,而 且还是人类有关身体的观念与行为的变迁,从中 亦可反映出人类身体形态所蕴藏的多方面、多层次的可变性,就如同福柯自己所说的那样:“谱系 学作为一种血统的分析,就此位于对身体和历史 的连接处。它的任务是揭示一个通体被打满历史印记的身体, 并揭示历史摧毁这个身体的过 程”[2 ] (P387) 。 谱系学之所以能够连接身体与历史,这与“身 体”在《尼采?谱系学?历史学》中的另一层含义同 样有关。与谱系学的历史观相对立的即是形而上 — 7 4 —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学的历史观。两种历史观的区别在于,后者注重 事物起源的抽象与纯粹,在历史之外为事物的本质寻求依据,也就是为历史寻找形而上学的根源;而前者否认历史有什么神圣崇高的起始,相反却 关心历史事物的多元交汇、历史发展的不连续性和偶然性。因此在谱系学的视野中,历史并非时 时处在一个庄严肃穆、严谨客观、有条不紊的运作状态,而是如同人的身体一样,有高潮,有低落,有 繁荣,有衰败,有正常,也有变异。福柯在这里援引尼采使用过的一个短语:“历史地看并且从生理 学上看”,以此来说明谱系学家不能忽视历史与身体的相似性,也就是历史的“身体性”。只有意识 到这些,谱系学家才能够真正抓住历史演进过程 中一些具有潜在影响力的细枝末节,才能像医生诊断身体疾病那样辨析历史事件的承启转合。 [page] 以身体喻历史,意味着对一种象征着生成变 化的身体的历史的认可,对已经和将要发生的历 史现实的不可确知性的承认。同时,对历史作身体化的喻说,显然是对感性的历史学的一种定位。 感性的历史学或者说历史的感性并不仅仅是指历史事件的可见可闻,更重要的是,它揭示出历史就像身体一样。福柯告诉我们:“这个身体是为相当 多的不同体制模塑出来的;它为工作、休息和节假日的节律所损坏;通过饮食习惯或道德律法,它为 食物或价值所毒化。”[2 ] (P392) 以此类推,历史同样既在实际的演进中受制于特定的文化思想体制的 运作,又在事后的叙说里不免带上历史学家本人 的个性视角而往往无法恢复自身的原生形态。对于历史而言,无论是私人的乖戾无当还是这种个 人的冲动已经公开化为体制的结果,或是历史在 转述过程中所遭遇的歪曲篡改,都可以被视为是历史在自身的发展进程中不得不经历的反常状 态。正是在这里,历史与身体惺惺相惜。由此,形 而上学历史观所强加给历史的精确客观性和中立性都难以站稳脚跟;与此相对,谱系学视野中的历 史就愈发成为注重特殊性、差异性,进而凸显历史 学家个性的历史了。历史的感性由此成为谱系学历史观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身体不仅是福柯谱系 学的隐喻和象征,同时也是谱系学历史观得以展 开的基础与轴心。
三、谱系学对美学的启示 福柯的谱系学虽然处理的主要是历史问题, 但在福柯那里,几乎可以认定他的哲学就是谱系 学, “因为他的哲学本质上就在于指明:我们社会的某些方面是如何来自那些已过去的、在今天却 有争议的实践或制度———这一由谱系学使之可能 的方针”[4 ] (P53 - 54) 。正因为谱系学驳斥了“事物 都具有统一稳定的本质”这一假设,因而谱系学视 野中的任何事物的演变必然不是连续的线性发展。如果借用罗素的概念来形容的话,历史的谱 系“显现为众多交错的、非连续元素的系 列”[4 ] (P54) 。这说明任何历史中的事物都不可能具有纯粹的起源,必然都是由其他事物遗传下来 的成分所构成。由此而言, “文化继承就决不会如所能想象的那样是不断累积的获得和时间愈发展 就愈稳固的占有,而毋宁是裂痕与断裂的汇集,是 不同性质断层的集结”[4 ] (P57) 。这无疑是福柯的 谱系学历史观对于人文社会科学最具有启发性的 方面。那么,具体而言,谱系学视野中的身体风景对于美学有何意义呢? 身体作为历史中的客体而演化,其中包含了 生理上形体的进化和人类对自我身体的调节与适 应行为所带来的种种改变,而后者所产生的不容忽视的影响便是心理上感觉模式的可变性。这些 无疑属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领域。“感觉当然 属于身体并深深地受身体条件的影响,因此,我们的感性认识依赖于我们的身体怎样感觉和运行, 依赖于身体的所欲、所为和所受”[13 ] (P352) 。这说明,身体的变化直接引发了感觉的变迁,一部感觉 的历史意味着身体历尽沧桑,而这些都可以被看 作是谱系学能够并且应当致力于展现的重要景观。如果暂且抛开福柯对相对稳定的身体的怀 疑,那么谱系学在这里并不应否认身体生理学意 义上的确实性。真正需要细加审视的恰恰是身体的诸多变化中那些超出生物学范围的异常情况, 正是在对这些变化的追根溯源里,谱系学方能回 答:人类的身体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人的感觉模式为何会呈现如此的分布与格局。 如果笼统地将身体谱系学与美学中的美感相 联,自然是大而无当的。美学中对感觉乃至身体 可谓众说纷纭,但这一问题稍显复杂的原因并不仅如此。美学既然作为哲学的分支学科,那就不 能不考虑到哲学原理对美学的引导作用,而哲学 原理中是认识论还是本体论占主导地位,这对于在美学中如何看待感觉乃至身体意义深远。审美 活动中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双峰对峙曾使得认 识论在美学领域大行其道,审美活动被看作一种认识活动,因而对美的问题的探究往往以认识论 的框架为背景开始提问。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是从 鲍姆加登(A.Baumgarten) 开始的,然而在鲍姆加登 的视野中, “美学的目的是使感性认识本身得以完 8 4 —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善”[14 ] (P4) ,因为理性知识领域有逻辑学加以统 摄,而人的感性认识能力被看作是低级的、混乱的,鲍姆加登发现了这一方面的学科欠缺,因而提 出恢复古希腊的“Aesthetics (感性学) ”来为这一领域构建知识体系。值得注意的是,鲍姆加登的思 考完美地体现了德国理性主义的认识论思维框 架,在认识对象和认识主体二者当中侧重涉及主体前提;而与之相对的英国经验主义则强调知识 的经验来源,因此经验主义美学也就格外重视从 对象方面寻找答案。康德力图综合这两个流派的对立观点,提出应论证“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 而他对这一问题的解释也是众所周知的二元论: 可靠的知识必然有经验的来源,但那是人所无法详尽探求的“物自体”;同时,人之所以能够认识对 象,必然先天存在着诸如质和量、可能性与现实性这样的先验范畴,而这些范畴从何而来,同样难以 理解。康德的独特思考实际上已经揭示出认识对 象与认识主体本身何以能够存在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已经越出了认识论的范围,开始触及到本体 论的思维领域。 在哲学美学原理发展的这个关键环节上,康德促使我们意识到:囿于对象和主体所构成的认 识论框架,难以走出理论困境。在这里,马克思发现了“实践”所蕴藏的巨大能量,并且指出:“人的 万能正是表现在他把整个自然界———首先就它是 人的直接生活资料而言,其次就它是人的生命活 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而言———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6 ] (P49) 。也就是说,人的身体不仅是指生理 学的身体,而且还包含了人所使用的工具和创造出来的产品。正是把生产工具也视作人的身体的 延伸,人才会被定义成“有意识地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而社会历史发展也与之息息相关。由 此,人的实践不仅成为人之为人的根本,而且也成 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类学本体论的重要支柱,美 学中的身体问题也就由单纯的认识论转而在意义丰富的本体论领域寻求答案①。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类学本体论中,身体意 指作为生理结构的身体和作为工具与语言的身体 的延伸,如果把前者视为身体的“内结构”的话,那么也可以称后者为身体的“外结构”。人的能动性 恰恰表现在可以把身体以外的物体当作工具来运 用的身体器官的形成,换句话说,能否合理有效地掌握并调控身体的“外结构”正是人类超生物性崭 露头角的标志,而这又有赖于身体“内结构”的具 体发展,以求对这一能力的掌握不至于旁落。同时又必须看到,身体器官的成型来自于对外界物 体的实践操作,这一过程不仅是身体内结构不断 扩展外结构的范围,力图在外结构当中展现自己的过程,而且也是身体的内外结构在活动中相互 作用,从而使身体内结构建立并完善其内部器官 间神经系统联系的过程。两个过程交相辉映,构成人类实践的动态结构,而对身体的调节与塑造 只有在这样的实践活动中才有可能得以持续展 开。 这里所阐述的仅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类学 本体论中有关人类实践的动态结构对于身体的作 用的内容。然而以上的阐发有助于我们切实把握本体论领域内美学中身体问题的机制。马克思曾 讲过:“只是由于属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 性,主体的、属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即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简言之,那些能感受人 的快乐和确证自己是属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 或者发展起来,或者产生出来。..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类性———都只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了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 五 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6 ] (P79) 。 这段话包含了几层意思:人的感觉水平之所以能 够从生物向超生物的人类性转化,是由对象世界 的人化引发的;而对象世界又必须经历人类实践过程中本质力量的洗礼方能展现自身的丰富性。 然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只有实践活动的展开以 及伴随着这一活动的身体内外结构的相互作用才促使人的身体器官内部神经系统联系的形成,这 样,从马克思的话里可以推导出更深层的内涵:实 践的历史带来的一面是身体外结构与对象世界的人化,另一面则是人的身体器官的塑造与神经系 统联系的演变,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不仅有生物 解剖学意义上的转变,那些超生物的或者说社会性的变化同样也应该包含在对“全部世界史”的考 察范围之内。 应当承认,现有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类学本体论的理解并未定论,以上也只是由马克思早 期手稿中的论述就身体实践问题作了初步阐发。 然而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正是在对“全部世界 史”所包含的那些超生物的社会性变化的审视过 程中,身体谱系学提供了不无裨益的观察和分析的手段。前文已经提及,谱系学视野中的身体对 象本身即是历史中众多相互交错的元素之一,缺 — 9 4 — ① “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类学本体论”这一观点在当代中国 学界时有所见,如赵宋光《美学原理受人类学本体论洗礼之后》 (见《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2 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年) 等。本文对这一概括表示接受,并加以采用,特此说明。 ? 1995-2005 Tsinghua Tongfang Optical Disc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乏稳固、持久而又有规律的线性发展态势是身体 演进无法逃避的命运。历史进程中的非连续性并 不代表对处于实践活动中的身体实在的否定,而是提醒我们注意到历史长河里泥沙俱下给身体所 带来的种种矛盾、背离的张力,以及这些作用对身 体的其他活动所产生的影响。同样,对人类实践亦已不能单纯局限于从生产劳动的角度来加以理 解。生产力的发达,劳动水平的提高,已经在人类 生存领域里开辟出超越生产劳动的生活空间,多样化的生活实践不可否认地在人类实践里占有日趋重要的地位。实践构成成分的多元化说明,对 实践的身体(内结构) 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文化意义上的种种变化往往需要深入到其他历史元素对身 体的影响当中方能得到解释,这些影响,小而言 之,是对身体器官内部神经联系系统及由此而来 的感觉模式的重组,大而言之,则是对人类历史上 的身体行为与观念的文化重估。谱系学对于其视野中的任何事物无一例外地 保持着微观的视角与犀利的分解手段,然而分析 的目的并非是彻底解构。从前文的讨论可以看出,如果不能追溯现象中构成成分的出处与出身, 就根本谈不上对现象的理解。这一点同样在美学 中的身体问题上得到印证。尽管历史实践中的身体已然背负了不同性质的特征,但这有助于我们 对身体问题在整个哲学美学原理中的重新定位和 深入探讨。谱系学视野中的身体风景使我们认识到,身体不仅是生理上的身体,同时也是文化的身 体。 参考文献 [1 ] 路易丝?麦克尼. 福柯[M] .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9。 [2 ] 福柯. 尼采?谱系学?历史学[A] . 学术思想评论,第四辑[C] . 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 [3 ] 吉尔?德勒兹. 尼采与哲学[M] .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4 ] E. G. 努扬. 作为谱系学的历史:福柯的历史方法[J ] . 国外社会科学,1989 , (9) . [5 ] 斯科特?拉什. 谱系学与身体:福柯/ 德勒兹/ 尼采[A] . 汪民安等. 福柯的面孔[C] .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6 ] 马克思. 1844 年经济学- 哲学手稿. [M] .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7 ] 约翰?奥尼尔. 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 .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8 ] 柏拉图.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 .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 ] 笛卡尔. 第一哲学沉思集[M] .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10 ] 叔本华.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 .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1 ] 尼采. 权力意志[M] .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12 ] 福柯. 福柯集[M] .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13 ] 理查德?舒斯特曼. 实用主义美学[M] .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14 ] 鲍姆加登. 美学[A] . 刘小枫. 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C] . 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