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的   太   极

 

一、 不得不说的话

 母亲一九四零年生，甘肃秦安人。少时因家贫，不到十岁就站个小板凳和她的寡母、三个姐姐们一起织布纺线，自小养成了善良大度、坚韧柔顺、吃苦耐劳的品质。母亲求学阶段学习特别好，深得老师喜爱。仅靠在校的学习，年年无一例外考第一，由此可见母亲的聪慧。母亲每天放学后要忙着干活，分担家务，过早知道了生活的艰辛。虽然少时她们的父亲去世，却因为舅婆的勤劳、能干和操持，七个儿女八口人的日子还过得去。后来母亲因家贫小学毕业即辍学。十多岁时为了谋生就独来父亲所在的清水县城闯生活。母亲最美好的年华是在县草川乡供销社商店做柜台销售工作，因她一团和气、算盘打得快而准，销售业绩突出、服务态度好连年被评为单位先进工作者，那年月广播里经常播放母亲的先进事迹（父亲如是说）。工作没几年，就赶上了下放政策，上世纪六十年代，母亲和父亲一同被下放农村，好日子到了头。从此他们生命的大半和面朝黄土背朝天连在了一起。八十年代末，他们一边务农，一边抽空兼做异地小数量粮食贩卖生意，挣一点辛苦钱。后来粮食生意做到不能做后，他们除了务农，又在本村开磨坊，加工粮食挣点加工费，日子终于过得好点了。清楚记得县上有过奖励万元户的盛事，村上不知为何报了我家。其实那时我家的年实际收入离万元户相差一多半。当时父亲深怕村上报错了我家落个被众人耻笑的话头，便找村长解释，他扳着手指头一遍一遍算收入，未计这万元户的名衔最终还是落入我家，令我们全家诚惶诚恐许多日子。

     三十多年的辛苦劳作，三十多年的起鸡叫睡半夜，三十多年的忙了地头忙锅头，离了锅头捻线头，未及六旬，母亲便因过劳迅速衰老，从此疾病缠身。特别是67岁那年，妹妹没有任何先兆的意外辞世，更是一举把母亲推向了深渊。母亲两年间不出家门，沉默渡日。

转机在母亲小七十岁那年。秦安的小姨和小姨夫来清水看母亲。姨夫是有十余年太极拳生涯的老拳手，小姨也打了好几年了。因着长期的习练，姨夫的身体素质优于常人，鲜有病痛，小姨的身体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姨夫是退休的老校长，最擅于做思想工作的。他们那边极力动员，我们这边大肆帮腔，母亲思想稍有松动，姨夫和小姨就在院子里拉开了架势，姨夫不愧是老拳师，一路拳打得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我们姊妹和侄儿们一旁照猫画虎，腿短胳膊长地比划，实在笑料百出。母亲站在一边，犹犹豫豫，似动非动，我顺势一拽，就把母亲拽到队列。母亲就这样嗑嗑碰碰学起了太极拳，焉知这一学，母亲一发不可收拾，竟然成了轩辕故里最忠实的太极拳弟子之一。

       二、一样的拳谱不一般的弟子。

凡人要学太极拳，第一必过拳谱关。太极拳谱最是生僻拗口难记，年轻人都视之为洪水猛兽，更何况年愈古稀的老人。在我们这个数十人的太极圈子里，无论是老手还是新生，无论是长者还是人到中年，绝大多数人都是抱着能记则记、记多少是多少、记不了拉倒的态度。母亲半生侍农，我们最初也想着只要母亲能开开心心，寻常伸伸胳膊拍拍腿，练到什么地步就到什么地步。事实上，我们实在是太低估母亲的能力了。母亲的创造性在背拳谱方面发挥到了极致。最初，她或是央求父亲把拳谱写在白纸上，或是叫我们打印成大黑体字贴在墙上，一有空就背诵。因为记性不好，早上背会下午忘，今天背会明天忘，母亲毫不气馁，还是不停地背、反复地背，过了数月，由于背诵次数多，居然背会了许多。这令母亲倍感鼓舞快乐。看看手里薄薄的纸早攥烂了，怎么办？就找厚厚的硬纸壳，剪成大小差不多的纸片。依然恳请字写得好的父亲执笔抄写。渐渐地学的内容多了，父亲嫌烦不管，我们又常常不在身边。半生受眼病所困、眼睛做过数次手术的母亲便自个儿戴副老花镜，一字一顿写，写得甚是工整。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她屋里屋外做活，拳谱就随着她屋里屋外转。厨房窗台、院墙、花园边、桌子、凳子、炕头，都是拳谱的落脚地。母亲一边干活，一边念念有词。读到高兴处，声音就大得很。（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母亲为何对枯燥的拳谱如此痴迷？）有时父亲嫌吵嚷嚷，母亲便很自觉地住声；父亲一转身，母亲的诵读声又起；父亲哼一声，母亲又止口。如此反复不已，父亲只有长叹一声落荒而逃，从此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要知道父亲是很有脾气的，而母亲的温柔贤惠是出了名的。母亲常常对我念叨，老年人记性不好，默念记不住，必须出声读，必须不断重复。对此观点，我深以为是。母亲记拳谱的勤奋在太极拳班是出了名的，母亲对拳谱的熟悉程度也是出了名的。最基本的几套拳谱，无论谁忘了哪一个名称，问母亲肯定没错。

 三、最勤奋的太极拳弟子。

母亲常常是第一个到达广场的习练者。由于家距习练场地较远，无论冬夏，母亲每日最迟五点半起床，稍事洗漱，便背上太极行囊，独自一人直奔广场先练起来。太极拳虽然适宜老年人学，但许多基本动作年轻人都学不到规范的程度，年迈的母亲更是难上加难。她腿蹬不直，腰使不上劲，胳膊伸不直，心里直犯难，不住地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一边的师傅慢慢说道：“老年人学拳不要勉强，一步一步慢慢来，时间长了就好多了。”母亲放了心，习练更上心。因为集中学习时间有限，接受能力有限，母亲便常常在家里自己练。假日我们去娘家，原想吃她做的可口饭菜，和她拉拉话。她却一有空就开练，说某个动作忘了，某个动作似对非对，让我们看看到底对不对？哪个动作还不规范？（母亲也会用规范形容拳势了。）问得我们都烦得不行，一致嚷道对得很对得很，母亲还一再地问。每天正式习练前，她都要把不熟悉的招式练几遍，向学员们请教。

四、最擅于接受新事物的太极拳弟子。

母亲学习太极拳很慢，忘得又太快。为了学练太极拳，没有多少文化的她竟然和新事物有了瓜葛。听说有CD碟，便叫我们买碟，在家里一边看一边比划，学得津津有味。后来又亲自买了许多碟，刻苦学习不已。我们买了MP3,录了伴奏乐，她CD看得差不多了，就在院子里边听音乐边打拳，快慢节奏把握得很不错。后来又有了MP4,我先是下载视频复制到MP4供母亲学习，母亲不会操作，但学习的愿望很强烈，我们便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教母亲。后来我们不在家时，她一个人在家可劲儿地鼓捣，竟然学会了播放视频。这么地边学边练，两年时间母亲居然学会了十多套太极功夫，记得较熟的起码在八套以上。去年妹妹专门给母亲买了一个大屏的MP4，母亲学得更加起劲了。

五、最尊敬师父的太极拳弟子。

母亲热爱太极功夫，尊敬师父。师父说的，她没有条件地认为是正确的。师父要求的，她总是无条件地执行。师父说课上没学会的招式课后一定要练，母亲一有空闲就一丝不苟地习练。师父通知须参加会议，即使家里有事母亲也要参加。母亲有严重的心脏病和高血压，偶尔师父通知弟子们参加团体表演，我们极力劝母亲不必去，母亲说师父教我们已很不容易了，大家都不去，如何对得起一贯认真教学的师父。还嘱咐我只要不上班一定要去，不要给师父为难。那年做了几个豆饼，突然想起师父，立马包了几个送去。有年得了两份日历，定要送一份给师父。我说现在不时兴送日历了，母亲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报达师父，兴不兴的是份心意。没有师父就没有她的今天。

六、最爱女儿的太极拳弟子。

我们姊妹和母亲一起学太极拳，初衷是陪年迈的母亲。后来我还时断时续，妹妹却坚持不练了。对于妹妹的弃拳，母亲非常失望，至今念叨不已。我有时懒了三天打鱼两天撒网，她常常以为我有病，担心得不行，习练一结束就打电话问，知道没事才放心。只要我学拳有些许进步，她比自己学会了更高兴；若是我打拳过程出现的毛病，她昏花的老眼立刻变成了火眼金睛，忍不住总要叨叨——根本不理我常常对她翻白眼。我始终不知道她打拳时怎么看到我的，我却常常在打拳时心猿意马，不记得看她。听到有人夸我拳打得好，她脸上全是无法隐藏的笑，似乎人家在夸奖她。那年因为不老的我得了老年大学的优秀学员奖，我有点害臊，不愿有人提说。她却一个人高兴了好几天。

母亲喜欢打太极拳，喜欢太极带来的全新的人生。太极改变了母亲的世界，母亲真的是离不开太极了。